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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磎迹见泷行书《前赤壁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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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阁寺及其门前枯山水

2013-01-24, 11:48 由 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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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建新

    看山听水
    看山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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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帖子 由 看山听水 2011-07-06, 08:14

    题记:
    所有的岁月都在岁月中煎熬
    所有的死亡都在死亡中哭泣
    北风吹过
    生命苏醒了一段冰封的记忆

    选择在零点零一秒时诞生
    选择成为天上最黯淡的星星
    选择伴随
    伴随第一声啼哭,每一下颤栗

    因为苍老所以睁开了眼睛
    因为寒冷所以拥抱温暖
    一个世界
    灰色的轮廓,昨日的幸福

    消失在如幻的梦境中
    消失在大地的厚重里
    笑容绽开
    天边的云霞温柔而旖旎
    这一年是暖冬,已经开始冬灌了,天气还是异乎寻常的暖和。天空岑寂辽阔,就象一个和善的老人,而太阳,就如老人灰白的懒洋洋的眼睛。天空下是平坦的土地,109国道横贯这片土地,跨越黄河,河水平缓黄浊,似乎没有在流动;河两岸杂生着一些芦苇,也有树木、村庄,在微风中小声呜咽。许多车辆行使在公路上,有轿车,也有客车,还有老式的解放牌大卡车。109国道毕竟是平等的,它并不看人下菜;在这一段公路上行使的最多的是在农村非常普遍的农用机动三轮。
    丁建新开着他的农用三轮,拉着一车砖,在公路上行驶。风象一窝嗅到香味的蚂蚁,钻进衣服,穿过皮肤,横渡血液组成的河流,啃噬他的骨头。公路两旁冬灌后的土地,并不象往年,被冻得硬邦邦地,在寒风中显露出碱白色。今年的天气太暖和,中午的时候,冬灌后的土地水分依然会回潮,田地呈现出一片湿漉漉的黄色,随土地起伏,一直延伸到青白色的山边。这不是一个好的迹象。来年土地会因为水分流失而出现严重的墒情,而且暖冬,也意味着来年春天和夏天的干旱。建新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但同时他又在想土地也许是幸福的。它们静止不动。寒风,冬天,对于它们都是过客;而自己,却要开着这辆破车,在风中行驶。虽然天气暖和,但毕竟已是冬天,开车,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当然,相对于轿车,这是很慢的,就象乌龟与兔子——这时,你就会感到风向你骨头里钻了进来,徘徊前进,咬,啃,吮吸骨髓,使你全身麻、酸,痛苦难当。每个冬天,他都要受这样的苦,时间长了,他以为自己会习惯了,但痛苦是个怪物,它依然保持着青春年少的模样。他表哥许三,一个大学生,给他讲过风湿性关节炎的症状。常年在寒风中开这种畅蓬三轮车,结果会得那种病:无论冬夏,人变成了灵敏的温度计,天气一有变热变冷的迹象,人就会半夜半夜地睡不着。骨头先是痒,然后麻,最后象千枚针扎进去,疼痛难当。他认为自己还年轻,而许三又不是学医的,难免夸大其词,所以没有放在心上。但现在,他感到了恐惧。
    建新初中毕业时十四岁,在私人砖厂里推了四年板车,十九岁时家里买了一辆农用机动三轮车,从那时起,他就干起了拉砖挣运费的营生。一块砖,随行就市下来大约能赚一分钱的运费。他一车拉两千多块,在过去油价没涨的时候能挣五十来元,现在,只能挣三十来元了。他一天最多能拉四趟,最少拉三趟,刨算下来,比外出打工强。冬天的这个时候是生意最繁忙的时节——如果拉砖也算生意的话——,庄户人精明,在冬天的时候备下砖,来年春暖盖房子的时候,也就不怕砖因为紧俏而涨价了。只要他能忍受寒风的侵蚀,他的波导手机总是会响起“我就象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那总是催着要砖的电话。而他就象一只没有羊皮的羊,在寒风中默默忍耐。冷风总是象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骨头。他这样忍受了三年,奇怪的是神经系统一点都没有麻木,反而更加活跃了;就象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精神为自己修筑了一座石头砌成的城堡,与一支由青铜盔甲与标枪组成的部队,而肉体的疼痛则是一支从草原上来的剽悍的骑兵。有时攻守并行,有时精神也主动出击,但疼痛终归是胜利者。
    象往常一样,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仰视天空中飞着的一只野鸭子。它肯定是失了群,也许是因为陷入了一场难以自拔的恋爱事件而耽误了行程,落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飞往南方。它一定会在某一刻掉下来,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食,他想。或者会落在他面前,吓他一跳,然后拣回去,成为哪个馋嘴的女人腹中之餐。她因为怀孕而有更多的借口,肆无忌惮,几乎整天想着怎样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那只鸭子毫不理会自己被设想好的命运,向前飞着。而他也感到了自己的无聊。关键是没什么可想的了。致命的骨节疼痛侵蚀着他,他强迫自己,回忆二十多年来的生命历程。象通常意义上的画家,他极为客观的从那幅似乎静止的长卷画轴中总结出悲伤二字。
    他的父亲,是这片土地上最长见的那种农民。朴实,愚昧,整个人就象黄土坷拉,平凡的几乎没有人注意。他生有一子一女,建新上面还有个姐姐。在他嘴里,有时还能听到家族的历史,但也仅限于上溯他的爷爷辈,那是个逃兵,穷的一无所有,如果不是解放,早就成了黄河滩上的冤死鬼。实际上,在他的头脑里,他的爷爷、爹,还有自己,总是面目混淆,几乎是一个人。他也很少想到自己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他一生中想的最多的是明天会怎样:干什么活或者取得那些收获。生活对于他就是娶妻生子,然后,儿子就是他全部的命运。他五十岁没过几天,被查出得了肺癌,消息本身的可怖使他一夜间老了二十岁。
    在随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信佛、戒荤,随身带个小收音机,不停地听那些象狗呜咽声的佛经念诵。他自己也不时念唱佛经,并很快陶醉到自己声音的韵律中。他的这些举动,还有看病费去的医药费,得病后身体衰弱无力,面色消瘦憔悴,使建新日盛一日地讨厌他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只是一句陈述事实的话语,而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隐秘,则是生对于死的恐惧,与厌憎,与抛弃。但建新并没有想着他这么快就死去。关键是他还不适应没有爹的生活,爹对于他既是现实也是适应,是遮挡太阳的密密迭迭的温和灰白的云彩。但有一天,他妈把他叫到了父亲炕前,哪个老人正闭着眼睛喃喃诵经,看到他近来后,眼睛忽然睁开,眼珠里散发出灰暗的光,喘着气,嗓音沙哑的说:“建新……”他没有听下去转头走出了屋,心想:是时候了,他该走了。
    就是在这个夜里,他母亲急急地将他从沉重的睡眠中唤醒。老女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就想叠得很厚的一堆衣服,那张过了五十岁就似乎不再衰老、被时间冷冻了的脸就象冻牛肉。他有些生气,说:“什么事啊?半晚上的……”“你爹,你爹……”他有些发呆,披了件衣服跟着母亲到了另一个屋。他爹半倚着墙,脸色象涂了石灰,奇怪的白,大口喘着粗气。女人走上前去,一边为他捋着胸口。他看到建新进来,瞳孔突然放大,白日里眼珠散发出的灰暗的光,竟呈现出异样的色彩来,有墨绿、暗紫,大块大块的白色的雪花。他似乎在黑暗中挣扎,刚从一片湍流中脱身,又被另一块更厚重的气团吸了进去。建新好象在做梦,梦境中的一切都异常真实,但他千方百计地提醒自己这是梦。终于,他意识到了什么,说:“我找大夫去。”
    在死亡面前,作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乡卫生所的徐大夫来看了一眼,就知道老人已不行了。他还是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的搏动。“到县医院去吧,”他有些迟疑的说:“或者,准备后事吧。”但建新还是执意雇了辆出租车,将老人送到了县医院。他心中隐隐地对今天中午的举动有些愧疚,因此想作些什么补偿。老人死得相当艰难,在抢救室里,他大口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似乎自己还是个小伙子,当时他下煤矿背煤,在比黑夜还黑的黑暗里,感到全身充满了力气。值班医生是个实习生,还年轻,他被如此充满力量的死亡吓着了,在以后的很多暗夜里,从梦中惊醒,浑身汗水淋漓。终于,在造成八点多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广阔无垠的绝望象一片荒凉的戈壁。他苦涩地想:我的儿啊……这是他最后的意识。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失败两个字的意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感到的还是愧疚,是没有在有生之年为儿子盖一栋砖房、娶个媳妇的灰色的愧疚。
    结下来就是办丧事了。建新的舅舅狠狠责骂了他们母子二人。人既然不行了,再送到医院去,无疑是相当可笑的一件事情。多花冤枉钱不说,关键是,人死在了外面。
    “他小,没经过,”他对着建新他娘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现在,钱白白扔了,人还死在了外面,将来在那里设灵?大冬天的,在门外面搭个灵棚,人冻的受不住不说,他爹,可怜的,死了也回不了家。”
    “当时,我一时懵了,也没想到打电话……”
    他无奈、鄙夷地笑了笑。这是一个冷静、理智的老人,对于这种没见识、没主张的女人、孩子,只能抱以讥嘲的笑。但毕竟女人是他妹妹,孩子是他外甥,而死者又过于老实巴交,生前被兄弟们欺侮惯了,自己也没挣下什么家业,很难指望兄弟们在他死后还会帮衬这孤儿寡妇。在他的指派下,自己的三个儿子请阴阳看坟地,找居士念经,买纸火蜡烛准备死者的后事。他跟几位老人商量了一下,灵棚最终搭在了院子里,四角打了土做的炉子,生着炭火。死者好歹进了家门。
    建新象个木头人似的,白天夜里地跪在灵棚里,耳边不时钟铙齐鸣,合着庄子里的居士们的喃喃诵经声,催人瞌睡。但他强撑着,不时,诵经声一停,他就在灵前磕三个响头。一起跪灵的还有他的姐姐,已身怀六甲,身子不方便,只能半坐者。他姐夫是个浪荡子,此时也许正在麻将桌旁酣战。一直到晚上十一、二点的时候,夜才静了下来,但他母亲例常的号丧又开始了。在他几个姨妈与姐姐的劝说下——也许是诱导下,老女人的哭声极有韵味,总是以“他爹呀……”开始,在数落了一阵后,以“……你叫我怎么办……”呢收尾。很快,哭音中夹杂了他姐姐尖利短促的声音,然后几个姨妈也加入了哭泣的合唱团里;那声音就象夏天暴雨过后浑浊的渠水,时不时还淌下几个死牲口,有一股既让人悲怆、又使人亢奋、难以言传的味儿。白天精神麻木的建新此时身体整个感官都苏醒过来,很快他的思绪就溶入这哭泣的浊流当中;不,他并不是浊流中的死牲口,他更多的感受到了一种流动的伟力,一种活的精神。一股隐藏在心头的悸动鲜活起来。他感觉到自己需要个女人了。
    丧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七天之后他爹下葬了。然后又是头七、二七……七个七天之后,就是春节。春天来了,然后又是夏天,建新依然开着农用三轮在公路上奔驰着,坐着送砖的营生,对女人的思念像时断时续的泉水,不时滋润着也诱导着他干涸麻木的心田。一个晚上,他村子里的伙伴把他引到县城边上一个破烂的旅社里。一座二层的楼房,过道漆黑,能嗅到一股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酸臭。几间灯火通明的房子里可以听到赌徒们或兴高采烈或颓丧绝望的喊声。他推开一间房门,屋子里熄着灯,很黑。他习惯性地拉开了灯。
    “怎么,你喜欢开着灯。”靠窗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在强烈的灯光下,她的面目模糊成一片,只是出奇地白,似乎整个人都溶进灯光里。
    “我……”
    “要加钱的。”
    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女人翻身抱住了他。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建新的手下意识地伸进了衬衣里。他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汗臭味,还夹杂着廉价的脂粉香。他似乎陷身于肉的海洋里,在柔软、在一触就陷下去并冒着水泡的洋面上挣扎,四处都是白花花的灯光。上中学时,他曾从一本书里看到过灯塔的描述,此时的他,就像在暴风浪里漂泊了几天的渔轮,挣扎着寻找灯塔的方向。很快,女人就解开了他的裤带,而她,则只穿了一件内裤,那好象只是一张纸,被她简单地撕扯下来。建新有些想哭,但同时又在灯光中眩晕,巨大的幸福感象白色的鬼魂向他扑来。而他也真地看到了鬼魂,不过不是白色的;他爹就站在窗外,跟生前一样,脸皮是黑褐色的,似乎在苦笑。他并没有害怕,只是全身力气象被抽光了似的,瘫了下来。
    “第一次吧。还是个处男子。”女人并没有鄙夷地笑。老实说,她的脸几乎像一张皮制的面具,鼻子啦、眼睛啦、嘴啦、耳朵啦,似乎是某个拙劣的工匠,用糨糊粘上去的;这样的脸,如果还能有什么表情的话,那真实的也像虚假的。
    建新傻笑着。“抽烟吗?”他掏出了一根烟,递给女人,又掏出一根,自己点着。两人在白色的灯光中默默地坐着。墙上的白灰已经大半剥落,乱七八糟地贴着几张廉价明星画,在床头却奇怪地贴了一张风景画,画面看不清,似乎有一大团黑色翻涌着,好象是天空,下面应该是大地的那一块却是斜伏着的金黄色。有几个小黑点在黑影里闪动着。同样是黑色,黑影却并不能淹没小黑点。
    “知道吗?我有个丫头,比你小六七岁吧。我家在山里,那是个穷地方,不象你们川区,有黄河养着。我汉子是个残废。十年前,我就跑了出来,东、西这么乱跑着,什么都干过,可是下不了哪个苦。还是干这个最简单。丫头上初中时,我回去过一次,给她买了好多好衣服。她送给我了这副画。说是从什么《读者》上剪的。去年,她也不上学了,听说,跑到了南方。左右也是坐台,小姐,比她妈窝在这里当个乱婊子强。”
    他坐在那里继续傻笑,不知道说些什么。后来他感觉到自己该走了,因为哪个女人厌倦了自言自语。她也许想着他会多陪她一会,两人谝些闲话。很可能,她感到孤独了;多下贱、卑劣的人生多会陪伴着孤独度过,而人们却一向认为孤独是一种高贵的感情,这似乎很奇怪。人只是善于欺骗自己罢了。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100元钱。另一个口袋里装着20元钱,那是这个女人一小时的价钱。他认为自己占有了她过多的时间,但其实没有。仔细说来还没有一个小时呢。窗子开着,这时涌进了凉爽的风,窗外,一根槐树随风轻摇,树叶哗哗作响。这棵树真高啊,他想,有两层楼高。瞧,我看花了眼睛。
    那女人看到百元大钞时,有点象一条恶狠狠的狗,似乎不相信它就要属于她。她一把掠过这张钞票,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着,用手反复抚摩着花纹,那花纹反射出的暗红的光使她心醉神迷。没人的时候,她也许会对着钞票哭泣。建新见过那样的神情,他爹听着收音机里的喃喃诵经声时就是这副表情。但她嘴角又浮起不屑的笑容。不,不是对钞票;谁又会对钞票不屑呢?刚才这个要嫖她的小伙子,是第一次,这没什么可笑的,但他太不把钱当回事了。他不是有钱人,比她也好不了多少,这就象一加一等于二一样;很明显,一个有钱人,也不会到这儿来。他们可以上歌厅,玩小姐。
    建新回去的时候,夏日的夜刚刚开始它的美丽。天上的星星多的数不过来,无数小虫子在薄薄的夜色里漫无目的的飞着,发出让人心烦的细微的声音。他们打了一辆车,在村口停了下来。建新一个人下了车,顺着田地里走了过去。他蹲在一片稻田的田埂上,听着夜里稻子疯长的声音。蛙声一片,四下里飘过来一阵一阵的清香,不远处有一点火光星星灭灭,那是夜里淌水的村民在抽口烟解乏呢。
    回到家里时,已是半夜了。第二天,他对他妈说:“妈,给我说媒吧。”
    快进县城的时候,跟建新一起送砖的伙伴停下了车,向他招手。但他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了,像臭水沟里的一只快乐的蛤蟆,几乎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不,他看到了他们,甚至向他们笑,但这只是习惯性的动作。他甚至没有产生一点疑惑,当交警大队的协警员将车拦住的时候,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身上那件蓝黑色的制服在太阳下显的很厚,就象一堵墙,而哪个拦住他的小伙子,就象背着一堵墙在行走。
    很明显,他没有交养路费,去年的年审也没有参加。刹车也有些松了。在协警员的押送下,他将车开到交警大队院子里,看着他们爬上爬下检查他那辆三轮,他有些想笑。其实离合器也松了,但他们并没有检查出来。
    走出交警大队的院子,他竟有些如释负重的感觉。他很早就希望有一辆带驾驶仓的农用三轮了了。那种车马力大,车厢也宽,能装更多东西,关键是,冬天坐在车棚里就不用在冷风中硬捱了。几个伙伴围了过来,埋怨他,说他们一个劲地给他招手,暗示交警查车,他就象吃错了药,一头就要撞到棺材上去。有几个与他交好的,就给他出主意。但也没有什么好的主意。终于,大伙儿都散了,他这时才有些急了起来;就因为查车而不要那辆还能服役几年的旧三轮,无疑是不现实的,而交警给他开了一张八百元的罚单,又很难让他接受。他想了想,给许三打了个电话。
    许三是他舅舅的三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晃悠了一年,换了五个工作单位,终于,自己也不是味儿了,报考了公务员,考回了小县城,在县检察院办公室作秘书。许三比建新大了两个月,两人打小的时候感情就极好,象亲兄弟一样。他的两个哥哥都比他大的太多,年龄上的差距使兄弟间的感情十分疏远,有时,“兄弟”这个称呼更多的是一种责任,是人生许多无奈的选择中的一个。他与建新一起长大,一起上小学,一起跪在地上弹玻璃珠子,滚铁环,冬天的时候溜冰、夏天的时候整日泡在水渠里,互相打架,然后合起来跟别人打架。童年的记忆总是能伴随人一辈子,而这记忆沉淀的越来越深,就象发酵的粮食变成了酒,变成浓浓的兄弟情谊。后来,许三上了高中,而建新初中毕业就辍学了。许三的爹也就是建新的舅舅,是乡下人们嘴里所谓的“能人”,大集体刚散伙的时候他是个瓦工,四处跑着揽活,后来胆子大了就承包建筑工程,再后来承包了北山的小煤窑。现在,他银行里的存款可能有百十万了吧,还有两家洗煤厂,分别有大儿子与二儿子经营着。发家致富后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家里能出个大学生,老大老二都不是读书的料,他将希望寄托在了许三身上。其实,上学的时候建新要比许三聪明,成绩也好,但初中刚毕业,他就知道,自己的学校生涯结束了。倒不是他爹不负担他上学;那是朴实、木讷的汉子,但在心里对儿子的爱比整个世界都重,如果建新要选择上高中、考大学,就是砸锅卖铁—他曾经这样想过,虽然那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他也会负担到底;突然之间,建新对学校生活不留恋了,他想挣钱、花钱,花自己挣来的钱,而且,他爹也确实老了,长年的劳苦生涯使他日渐萎缩,皮肤常年皱着,褐红,几乎没有肉体的颜色。建新在一个清晨说出了自己的选择,他爹只是叹了一口气。许三上了高中后,第一年高考没上线,又复读了一年,考到了省城一家很普通的大学。许三他爹非常高兴,请了所有的亲戚,建新也去了。哪天他酒喝的有些多,回到家里,躺在炕上,忽然感到了悲伤。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复读的。他想。倒不是后悔,不,对自己的选择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哪是很自然不过的事情,自然地如果后悔倒好象玩笑了。他只是悲伤。很快他就释然了。象许多这块土地上淳朴的农民一样,他相信命;不,不是信,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天地合起来象一口大锅,建新就象这口锅里要炖的一只兔子;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锅的存在。
    许三回到小县城后,两人时不时还能见上一面。随着时间的流失,他们已不再是童年的小伙伴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身份,关系也好象疏远了;但毕竟记忆深处的那份感情还没有流失。建新车被扣了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许三,心想他也许能帮上忙;也没有别人好想的了,他所知道在公家衙门里工作的自己还能说上话的好象也只有许三。
    “什么,你的车让扣了?怎么搞的,”许三在电话那边沉吟着,想了想,说:“这么着吧,你等一会,我现在还有些事,一会过去。”
    打过电话后,建新有些茫然失措。事出了,该想的法子也想了,至于的最后的结果,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放了下来,他浑身轻松,但太轻松了,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好象剩下的整个下午莫名其妙地就属于他了,只属于他,而他不知道该拿这个下午怎么办。他漫无目的的沿着县城的街道转悠着,突然感到自己变轻了。他每天都打县城边上经过,但几乎有半年没进城了。而半年前,陪着芸香进城买衣服,两人急匆匆地象赶集一样。她当时已怀孕四个月了,在街角买了四斤生涩的李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一个人旁若无人地嚼着里子,唾沫从口角流了下来,车上许多人都厌憎地转过了脸,使他感到了很没面子。是啊,好久没转过街了,他想,从一个店铺走到另一个店铺,不大的县城象个迷宫,他陷了进去,竟没有走出来的意思。天气一点都不冷,刚好,凉爽,让人觉得浑身都是劲。他在一家鞋店买了一双皮鞋,当着售货员的面就换掉了脚上快张口的烂皮鞋。他的袜子脚后跟磨了很大的一个洞,脚臭味熏地售货员掩住了鼻子。其实,他每天晚上都洗脚,而他也没有脚气,脚上的皮肤很干燥,并没有什么大的异味。哪个小姑娘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眼睛上抹着浓重的蓝色眼影,将一张本来清纯的脸画上了浓浓的风尘味。她家就在县城附近的庄子里,对于老父亲和兄弟们的汗脚味道其实相当熟悉,在建新换鞋时掩住鼻子只不过是表明了一种姿态,表明自己与眼前这个邋遢、胡子拉茬的汉子不是一种人。穿上了新鞋,建新感觉神清气爽,甚至对这个骚包的小姑娘也充满了真挚、善良的情谊,对她笑了笑。一个傻子,他想,这小姑娘一定以为我脑子有问题。是啊,我的笑容是冒些傻气,但也不比别人更傻。他这样想着,从北街转向了西街。两条街的交叉处是商城,下午的这个时候,人很多,他夹在人流中,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大姑娘、小伙子、妖里妖娆的小媳妇、面色黝黑壮实的汉子、四十多岁面色象根木头的中年人、半老头子、大半老头子,还有行动迟缓拖着肥胖、沉重的身躯的老太婆,有乡下人也有城里人。他象一条从鱼缸回到江河里的鱼,开始有些不适应,很快,就感觉不到四周有什么异样了,悠哉乐哉,一个人象没有了身躯似的,四处瞎逛。
    他被一个疯子迷住了。哪个疯子,蓬头垢面,旁若无人。他面无表情,脸上始终凝固着冷漠的笑容,像是讥嘲,又像是别有用心。建新跟着他从一条街道拐到另一条街道,走过最繁华的商业中心,突然失去了他的踪迹。这一切是那么奇怪,他惘然了许久,但很快就嘲笑起了自己。在一个小巷口,他又被一对下棋的老头迷住了。那两个老头棋艺很臭,却刚愎自用,容不得旁观的人说一句话,两人之间却叨叨个不休。几乎没落一个子,他们都要提醒对方,忍不住将自己其后的妙招一一道来,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他被他们迷住了,就象被大街上花枝招展的女人们迷住了一样;原来女人也可以这样漂亮,他在心中暗叹,一股怨恨疯狂的滋长了起来。第一次,他感到了自己命运多蹇,而同时习惯的力量又告诉他,事情本来如此。他又释然了。难得一个安闲的下午,太阳急速地向西山落去,冬日短暂的黄昏来临了,一层淡淡的烟雾笼罩在大街上,一切都象太阳一样,变的朦胧,不真切了。所有人身上都散发出灰色的光,似乎走在虚幻里,一些商店的霓虹灯亮了起来。
    建新回到交警队门前时,天已擦黑了。许三等着他,愤怒地说:“你干什么去了?”不等他回答,又说:“开车去吧。”
    他的车在暮色里发出银灰色的光。哪个扣他的小伙子恰好走了过来,愧疚地笑了笑。他递过一只烟,对建新说:“三轮保养的很好啊。”“恩……”“我家就在城边子上。我兄弟也开三轮,他贩煤球……”说到这里,他有些羞涩了,但随即又笑了起来。他只是有些短暂的怀疑。瞬尔,优越感又占了上风,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褐黑、眼神憔悴、胡子拉茬、猥琐不堪的汉子,心想:他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出了交警队,建新本来想直接回家的,许三说:“逛了一下午,也饿了吧?先吃饭吧。”带着建新到了一家小饭馆,两人要了一盆烩牛肉,一碟素杂炒,凉拌猪耳朵,还要了一瓶酒。几杯酒下肚,许三的怒气又泛上来,说:“一下午,你都干什么去了?好象扣在那里的是我的车!”
    “我?闲逛来着……”
    许三被噎住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建新几杯酒下肚后傻呵呵的笑容,他心想:人啊……有时候就是一根木头,日晒雨淋,虫蛀水蚀,一天天腐朽、烂掉,最后有一天变成了泥巴;可木头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生气,也不会哭。建新又什么可以高兴、可以笑的呢?是不是,一个人所有的感情会在生活中很快溶化,就象温水中的冰?然后,他就会保存一个接近永恒的笑容,一个似乎是风雕刻在脸上的笑容,就象建新一样?近来,他经常陷入对人的思考当中,自己认为很苦恼,但其实颇有几分自傲。
    建新看着许三抿了一小杯酒后攒在一起的眉毛,从心底里感激许三。“三哥,”他说:“今天多亏了你。要不然,还不知要罚多少钱呢……”
    “也没少了。”许三说:“最后罚了二百,我交了。妈的,这帮王八蛋,一定是又想喝酒了,平常只逮大车,超载,超员,逮住一个张口就上千。司机少不得要请客。你一个破三轮,撑死了罚个六七百,能喝几顿?”
    “啊,还是罚了。今天没带钱,回头我……”
    “回头再说吧。我知道你,刚结婚手头紧。芸芳又快生了,少少说也得小两千预备着。什么时候你宽余了再说吧。等我结婚的时候,说不定还要向你张口呢。”
    “你要结婚了?什么时候啊?”
    “还早,两谈着呢。交警队队长,今天你见了没?四十来岁,秃头的哪个,上个月有人给我介绍她女儿,见了几次面,挺骚包的一个女人,老头子倒对我感觉挺好。今天本来是一分钱都不用罚的,但你也真倒霉,今天他们出警,一个超载超员的都没有,临了逮了你一个,有胜于无吧。天气虽然不冷,好容易出来一次,总得够他们喝一顿吧。”
    两人聊着、喝着,渐渐兴趣上来了。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两人从小感情就好,随着岁月的流失,感情似乎淡了许多,但一杯酒,又拉近了他们间的距离。许三似乎有些醉了,话多了起来,骂领导,骂同事,骂单位上乱七八糟的人事纷争。“一地鸡毛,”他摇着食指,“鸡零狗碎。世界就是猪身上扒下来的杂碎,血乎里拉,大肠里还能挤出屎来。所有的人都一心往上爬,那时高耸入云,没有尽头的梯子,一个劲地往上爬,好象没有重量……终有一日要压垮了……妈的,女人——
    “女人就是杂碎中的杂碎。房子、票子、位子,缺一样都不行。还要感情,要温柔,要陪着小心,会哄会逗。人成什么了?一只猫?一只狗?猫狗不如!”
    建新有些懵懂。他忽然觉得许三也很可怜。不,不是他的生活有什么可怜,大学生,公务员,在建新心中这样的生活围着圣洁的光环,几乎就象天堂;但现在的他,真的很可怜,就象臭水沟里的一条鱼,却梦想着大海。慢慢的,许三演起了独角戏,他沉浸在自己话语围成的网里了。语言在空中飞,好象漫天雪花,而他,分明地看见了洁白;酒一杯一杯进了肚子,象火在烧。他一人喝了大半瓶,喝出了兴致,喊着再要一瓶。
    “下次吧。三哥,下次陪你好好喝。我还要开车呢。“
    许三恶狠狠的瞪了建新一眼。他沉浸在虚幻地***中,被建新一句话拉回了现实,一瞬间似乎整个人都被拉开了。“他妈的不就是一辆破三轮吗?值几个钱?撞坏了也就是一堆废铁。我赔你。”下意识中,这句话破口而出。
    “三哥,”建新感到自己血在烧,肚子里的酒也泛了起来。“知道你这样就不跟你喝了。我跟你不一样,天生受苦的命,穷家值万贯,那辆三轮你看不在眼里,废铁一堆,可那就是我的命。”
    两人瞪起了眼睛,心里都有些吃惊。许三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其实很善良,性格也细腻,但有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特别是喝了酒后,经常不知不觉说些伤害人的话,说完以后就又为自己说出的话后悔,对自己充满了憎恶,一下子似乎失去了力气,再没有能力控制事情的进程了。
    “今,今天……我,我有些多了……就这样吧,你还要开车,改日……
    “芸香快生了吧?什么时候啊?”忽然之间,他想到了这么一句话,痛快的说了出来,又感觉到力气慢慢回到了身上,并悠然自得,以为自己又控制了局势。
    “恩。就这一两周的事情吧。”
    许三抢着付了钱,两人走出了饭馆。夜色深沉,天空中攒着一团一团的灰色的云,挡住了月亮。建新很费力地发着了车,三轮“嗵嗵嗵”的声音沉闷、喑哑,他听起来十分陌生,似乎在交警队院子里呆了一下午,车就变了,变得不是原来那一辆了。许三看着建新远去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转身向家里走去,踉踉跄跄,七歪八斜,终于,扶着一棵行道树,吐了起来。
    回到了家,他打开了屋子里所有的灯。屋子很大,一百二十多平米,刚装修完,还有一股化学气味。他刚考上公务员,他爹就给他买了这套房子,地段好,又是三楼,钱一次全部交清。许多人都很羡慕他,特别是他的大学同学,现在多半都为房子奔波着,即便买好了房子,十几二十年的按揭贷款,让他们又变成了一个一个的“房奴”。他躺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醉眼朦胧,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心里烦躁不安,种种不成体系又纷繁杂乱的思想撕扯着他,象电视里没有任何意义的杂乱的声音。他想起了建新,觉得他很可怜,同时又觉得他比自己幸福。所有人都比自己幸福。他很委屈。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电视里一个人这样说着,他感觉那好象是自己。在省城的时候,有两三个月,他失业了,每天躺在租来的房子里也是这样盯着天花板 ,那时似乎失去了一切欲望。现在,他每天为工作忙着,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忙着,生活在欲望的旋涡中,还是跟那时一样,一样的不满足。他对所有事情都不满:当官的***有钱的堕落,女人轻浮男人无聊,街上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牵着一条狗长得竟跟老鼠一样大小;他感觉世界撕裂了他,同时世界也被无数双手撕裂着,他清醒地看到了全过程,却又象喝醉了一样无能为力。他认为所有的人都象建新,象一根木头,只有他痛苦着。天花板越压越暗,就象一大片没有界限无限生长的虚空;那是真实的,也是抽象的,是抽象的真实。他终于睡着了,在梦里一个清醒的声音在徘徊在耳际:孤独啊……

    建新回到了家,已经十点多了。母亲嗅到了他一身酒气,脸上充满了惊惶,禁不住絮絮叨叨。他挥了挥手,走进了自己的屋里,芸香盖着被子躺在炕上象一个膨胀的皮球。他到头就睡在了炕上,模糊中感觉有人给他脱了鞋与衣服。那一定是娘。芸香在怀孕后变得非常慵懒,似乎她肚子里装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洗锅嫌手冷煮饭怕腰酸。只有他娘屋里屋外地操劳着,夏天帮别人家摘枸杞,中午还要忙忙地赶回家,给拉砖的他煮饭。“真臭啊!洗脚去。”芸香的声音非常象母鸡下蛋后的叫声。第一次听到芸香的声音的时候,他感觉这声音太熟悉了,似乎每天都在听,但就是象不起来它象什么。那是一年前,也是冬天,但一年前的冬天特别冷。哪天下了一阵薄雪。他住在县城边的大姨给他说了一个姑娘,家在县城边的一个村子里,让他过去相亲。早晨起床后他仔细收拾了自己的面容,穿上刚买的西装,头发是前一天理过的,胡子也刮的干干净净,人显得特别精神。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上了公交车,心里忐忑不安。
    本来是要有一个男性长辈带着他的,最好是自己的亲爹,儿女们互相看看相貌脾气,家长则要仔细端详分析考虑这门婚事的利弊。但他爹死了,而他舅舅则对他母子憋着一团气。“至少等一年再说吧,”他说:“他爹死了还没一年呢。建新年龄也不大,按风俗来说也要过了他爹的周年啊。”骨子里担忧的其实是建新结婚的花费。妹夫死了,因病给这个家留下一屁股的烂帐,这个外甥再要忙着结婚,钱从那里来?还不是要他去抹平。老人是精明的,想将这个事缓上一年,建新苦上一年,将秋上的粮食全部卖了,再借上一点也就差不多了。但建新母子两个一样固执,女人跨过了五十大关,似乎也就跨过了年龄的门槛,陪了她半辈子的哪个男人去了,在她心里生活已只剩下了回忆;如果说还有什么牵挂的话,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建新了。在生活的痛苦里煎熬了一辈子,她知道作为女人自己没什么能力了,但她要活着,要活着看到自己的儿子娶上媳妇自己抱上孙子。而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在建新自己提出想要结婚的时候暗地里她早已忙活开了。一家一家地托自己的姐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直到将自己的两个妹妹也弄得泪水涟涟。有两三个姑娘就这样被介绍给了建新。准确的说是三个。建新已是第三次相亲。前两个一个太过漂亮,人也轻浮,另一个家境好,人倒也稳重,但眼光高,从老人到女儿一眼就看出到建新家里就是受苦。这是第三个了,凡事不过三,三就是门槛。
    这是一栋平整的四合院,建新与他的大姨走进了铁质的大门,贴着瓷砖的门楼上镶着一副对联: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西南北财。建新未来的老泰山姓秦,老汉刚盖了房子,很大一个院落,砖红色的墙壁在太阳下透出一股浓重而新鲜的味道。他今年六十八岁了,有三个女儿,末了才生了一个儿子,房子就是为了儿子娶媳妇准备的。盖房子几乎掏空了他的积蓄,他需要将一个女儿嫁出去,为儿子娶媳妇再积攒一点钱。但现在能嫁出去成为人家的新媳妇的也只有三女儿了,大得两个早已是孩子他娘。
    建新跟他大姨走进了秦老汉家的正屋门,推开铝质门扇是一个很空旷的客厅,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是在门对面的墙壁中央贴了一张观音像,画像下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些供品,前面的地下拜着一个蒲团。客厅套着三间卧室,他大姨推开了西侧哪个屋的门,一个老人躺在对门的炕上,他就是秦老汉了;他老婆——建新未来的泰水斜坐在炕沿上做着针线活。炕前的一张桌子上摆着电视,此时电视里正演着宫廷戏,一个演员穿着龙袍好象是乾隆。
    寒暄了一阵后,他大姨将建新推在了前面,说:“这就是我前日说过的我姐姐的儿子。属猪的,今年二十三个象生了。”
    “哦。”老人盘起腿坐了起来,点着了一根烟,不停地在炕沿上弹烟灰。建新局促不安,他知道,老人在默默打量他。老太婆悄悄走了出去。
    “这么说,房子还没盖呢?”老人咳嗽了一声,向地下吐了一口痰,说。
    建新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回答。“老人,”他大姨赶忙解释说:“去年完了。哪真是个好人,厚道,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建新随他爹,这孩子特别能下苦,脾气也好,就是话不多,人可实忱着呢。家里只剩下了我姐姐,跟死去的哪个象了个神神地,两口子都一样,老实,厚道;芸香嫁过去就能当家,没人给她受委屈。小两口苦上三年,自己盖的房子住着也塌实。”
    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老太婆带着三女儿走了进来。她中等个儿,偏矮,有一双灰色的眼睛,面貌认真说来挺丑的。“你叫丁建新,是吧?”她说,没有一点羞怯的意思,倒是有点洋洋自得,并有响亮地笑了起来。
    秦老汉沉思了好一会,抬起眼睛,他的眼睛跟女儿的一样,闪着灰色的光芒,好象一只老山羊的眼睛,冷漠,微微透出些惊恐。“好吧,两人先处着吧。他姨,你也知道,我们家也不图儿女啥。先处着吧,只要两人好,咋都好说。”他说。
    一切都象在梦中进行。建新大姨跟老太婆絮叨着,哪是一个干枯、满脸带着苦相的老女人,不停地说自己的腰疼、腿疼,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建新跟芸香走了出去,在村子里转了一会。两人顺着村里新修的马路,一直走出了村口,一大片冻住的、呆滞的、碱白色的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天空压得很低,铅灰色的云厚重,凝结在一块,也许又要下雪了。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看了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芸香毫不在乎的说。村里新修的路可以说是豆腐渣工程,刚修不久这里那里就陷了进去,坑坑洼洼,一点薄雪就造成了一路泥泞。建新看着自己溅满了泥的皮鞋与裤脚,心里有些懊悔,有些讨厌这个女人。再说,她也太丑了些。
    但在他们见了第三次面后,关系就定了下来,虽然他依然讨厌她。也就是在那时,他想到她说话的声音就象母鸡下蛋后的叫声,粗嘎、兴奋,骄傲地象整个世界都藏在自己的窝里。但,女人有多少是可以选择的呢?碰到一个娶了她,这是建新目前的头等大事,而看来眼下也只有这个女人最合适了。接下来就是按步骤完成这桩婚姻了。他舅舅虽然从心里抵触这桩婚事,但还是不得不出面。见了芸香一面后,他十分挑剔地找了一些她的缺点,在这一点上到与自己的妹妹达成了完全的一致。但婚事是不可逆转了。看家,结准星,订婚,每一样步骤都不能少。他舅舅显示出了家长的气概,锱铢必较,与秦老汉展开了一场斗争,最后彩礼从一万降到了八千,同时,女方家里的陪嫁——摩托,一台洗衣机、一个电饭煲以及其他一些东西——一样都不能少。打衣服钱从八千降到了六千,三金中的项链去掉了,只打了一对金耳环与一个金戒指。在这方面,芸香显示出了自己的大度,看来她是真看上建新了,不但不挑男方家里的什么不是,反而倒过来与自己家里作对,帮着建新舅舅磨折秦老汉,毫不羞涩的张口要嫁妆。
    老人在一天夜里来到建新的新房里。房子还是以前的土坯房,只是内部粉刷了,屋子里新买了一张茶几,一组电视平台,平台上摆着一台大屏幕彩电。
    “去年不是刚买电视了吗?”老人有些责备的说。
    “哪个,我妈看。现在都兴这种样式,大气,喜兴。”建新说。
    “哦。”老人沉思着。“数数,这是一万块钱,下差的自己想办法。”沉默了一会,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哎,我欠你们家的。”缓缓的走出了门。冬天的夜寂静,萧索,星空奇怪的高,空气寒冷凌厉。老人在村子里的路上,心情十分抑郁,不自觉地想起死去的建新的爹;年轻时两人曾在一个煤洞子里背煤,煤层塌方,两人死里逃生,呆呆地看着从厚厚的煤里挖出来的同伴。那一刻的情景鲜活地就象昨天才发生。老兄弟,他想,我是对得起你了。建新要成家了,他是个好孩子。
    终于,大喜的日子到了,建新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西装,打着红色的领带,神色奕奕。他感到有些尴尬,同时又异常兴奋;身旁的芸香还是那样丑,但在这个日子里,她的丑反而显示出了魅力,使人着迷。就象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建新明白,结婚意味着一个人不再是孩子了。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如果没有结婚,即便你到了四十岁,你依然是个没有成熟的孩子,相反,即便你只有十八岁,但你已是一个女人的丈夫,那么你就是真正的男人了。他又骄傲又兴奋;婚礼的场面是喧闹的,每个人都似乎沉浸在欢快的海洋里;建新一起拉砖的伙伴喝醉了酒,涌进了新房,出了各种各样的难题,让新郎新娘给他们点一根烟,这些难题无不象征着男女间那种又粗俗又美好的事情。其中一个是:芸香躺着,一根烟放在她膝盖上,建新用舌头将烟一直往上滚,从胯部滚到腰部,再到胸部,再到嘴唇。芸香十分兴奋,虽然她穿着衣服,但建新的舌头似乎就舔在她的肌肤上,她感觉到一阵又麻又凉的快感,并咯咯笑了起来。建新有些尴尬,身子一抖,烟掉在了地下,脖子上被伙伴们拍了几巴掌,然后原样重复一边。
    夜深了,新房里还是一屋子人;人都走完时,已十一点了。建新疲乏地倒在了炕上,他累极了,比拉一天砖还累,自己也象一块砖头,没有了兴奋,没有了骄傲,全身麻木。很快他就在半睡半醒中了,但芸香挨了过来,她脱光了衣服,也脱掉了建新全身的衣服。迷迷糊糊中,建新看到了一对黄褐色的乳房,那上面布满了树皮一样的小疙瘩。

    半夜的时候,建新醒了过来,口渴的厉害,胸口象火烧一样。自己挣扎着下炕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点着了一根烟,厌憎地看着裹在被子里只留出头的芸香。梦里,他似乎又活了一回,又跟芸香结了一次婚,但只是重复了已有的一切。他感到十分憋气,披上衣服走出了屋子。这是个十五,天上的月亮很圆,院子里撒着银白色的光芒;一棵桃树在月光里微微颤抖,他家的猫悄悄地窜进了屋子。桃子是他爹活着的时候亲手载下的,现在已有五六年了吧,老态毕显,枝干虬斜,不一二年内,怕也要死了。冬天的夜很冷,他站了一会,又走进了屋子,但还是睡不着。结婚一年来的种种,象静物画一样,展现在他眼前。
    芸香对男女之事极为热切。她结婚前也许受过什么暗示,要不,就是女人天生欲望强烈。结婚头一天晚上,建新虽然疲乏极了,但还是耐不住芸香的渴望:她到真真切切还是个处女。以后的日子里,即便不是每天晚上,两人的房事一周也有五六次,办事时,她就象个母狗一样的大声喊叫,一点也想不到他们房间隔壁还睡着建新他妈。她的皮肤是黄褐色的,温度非常高,就象个火炉,建新想,自己也许会被烧死。有时,他悲哀地想起县城边小楼房里哪个女人,她就象一个肉体的海洋,他有时会混淆两个人的面貌。其实,他根本就不记得哪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只是每次抱着芸香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哪个女人。也许女人都一个样。但他抑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这样想,毕竟,将自己的老婆跟个婊子等同,其实是在侮辱自己。
    两人房事频频,很快就有了结果,结婚刚两个多月,芸香就有了孩子。建新有些发呆,一时还拿不准“有了”是什么意思,他妈却高兴的几乎要瘫倒,虽然她还是一副冻牛肉似的脸色,但眼角的皱纹也似乎抹平了些。芸香的肚子越来越大,在“有了”六个月后,两人终于禁绝了房事,这对建新倒是解脱,他重新有了精神。所有的人都说,要当爹的人就是不一样——似乎骨头里都含着笑,但建新知道,不是因为这个。他日盛一日的厌憎芸香。开始的时候,厌憎是克制的,只是一些新鲜的嫩芽,他想,那也许是因为陌生;但厌憎在他心里疯长起来,终于,变成灌木丛生、野草遍地的山岭。在表面上,他对芸香十分迁就,呵护有加;“毕竟,她怀了我的孩子,”他对自己这样说。他想作个真正的男人。有时,他想到了离婚,但很快否定了自己,并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离婚的男人!这是一个卑劣的想法;只有那些胆小鬼才会离婚,只有那些窝囊废才会离婚:在这片土地上,婚姻,意味着厮守一辈子,不论湍流暗滩、几许波折,只有坚持到底的人才配象一个人一样的死去。离婚的人也不是没有,但那多半是窝囊废或二流子,为人所轻视,看不起。
    在建新的迁就下,芸香越来越蛮横了。也许是电视里的宫廷戏看多了,她把自己想象成了这个家里的皇太后。这个女人在家时排行老三,农村人常说“三尖子”,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排行第三,意味着小气、褊狭、自私,总认为自己没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在娘家的时候,因为被兄弟压着,她的天性没有得到合适的发展,嫁给建新后,好象一个毒蘑菇种子被移植到潮湿、晦暗的森林里,茁壮生长,五彩斑斓。对于婆婆,她没有应该有的尊重。建新的母亲在他爹死后,变的神情呆滞,行动迟缓,似乎一半的灵魂也死了。嫁过来后,芸香经常嘲笑她的呆滞,有一次竟说出了“傻老婆子”四个字。建新为了这四个字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这是结婚后两口子第一次打架,她披头散发,口吐秽言,从建新死去的爹开始骂起,将这个家糟蹋的体无完肤,并以回娘家要挟建新。建新等她骂够了,冷冷的说:“衣服都在柜里。不是回娘家吗?都拿走。”转头走出了屋,留下母亲含着哭音给那个泼妇下话。芸香骨子里是胆怯的,她喜欢自己的男人,从内心深处感觉到自己男人是个珍宝,她怕失去他。建新深夜才回到家,她笑着等着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将含着火的胸脯贴紧他,用加倍的渴望抚慰他。
    建新只能暗暗苦笑。芸香话语刻薄刁钻,对人无赖狡猾,与建新母子俩恰成鲜明的对比。也许这个家庭老实了几辈人了,是需要这么一个人改变遗传;也许这个女人真能改变这个家的走向,证据就是她膨胀起来的肚子。暗暗地,对芸香肚子里的孩子建新还是有所希冀的。他的母亲整日盼望着那能是个男孩,她戴上了建新他爹留下的念珠,跟死去的哪个人一样,整日跟着收音机诵佛。她在寺院佛像前许愿,并且专门到县城里找到许三。她听说现在有一种叫B超的机子,能透过孕妇的肚子看出胎儿是男孩还是女孩。在她的想象里,许三已是个大人物了,最起码在这个小县城里能作到许多人做不到的事情,而在她的印象里许三还是哪个固执、善良的小男孩,对自己的姑母有说不出的依恋。许三苦笑着说:“政策不是容许农民生二胎吗?这一个即便是女的,还有下一个呢。”“要等四年呢,”她固执地说:“四年后谁知道是个啥情况?要再是个女娃呢?”“可现在芸香已六个多月了,这么大的胎儿,如果照出是个女孩再作掉,对芸香身体不好,以后生孩子也有影响。”她瞪大了眼睛。作掉这个孩子,是她从来没想过的,她感到有点害怕;她只是想知道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骨子里她相信那是个男孩,她只是想确证自己的相信。
    建新到希望生一个女孩。女人,他已见识了——芸香似乎从生下来就是个女人。现在的她,因为怀孕更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中心,在建新母子的迁就娇惯下,各种毛病加倍放大。懒,馋,她的吃相极不雅观,嘴里啧啧有声,对各种水果与肉类情所独钟。怀孕六个月后,她的脸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人臃肿不堪,那双灰色的眼睛反而成了她身上最漂亮的地方——偶尔,那双眼睛在注视自己的肚子时,眼神中充满善良、真挚,流溢出丰富的母性。建新悲哀地想,命运是使人厌憎的,而证据就是芸香;一个男人的命运就是在厌憎中忍耐。但他还是想要个女孩。在幻想中,那个女孩漂亮,象所有的女孩一样轻浮,也象所有的女孩一样可爱;也许比她们更轻浮一点,但也更可爱一点,她就是一切美好的化身,因为太多美好都集中于一身,轻浮也就成了可爱的理由;如果是个男孩呢?在他心里,男孩就是阴郁的化身,而证明就是自己。
    在建新与许三喝酒后不久,大约过了两个周吧,一天晚上,芸香临产的日子到了。她大声呻吟着,似乎世界上所有的苦难都降临到自己身上,建新也着了慌,他母亲却不慌不忙。对于她,生孩子并不是什么大事,也许意义重大,但事件本身却没有什么困难。在她的指挥下,建新雇了辆车——如按她的意思,自家的三轮车其实蛮可以了——将芸香送到镇中心医院。建新给芸香娘家打了个电话,她母亲,哪个病恹恹的老太婆接了电话,大声叹着气,说:“哎呦,我这几天头疼,腿也疼,还有腰。芸香快生了?不行,我怕血,见不得生孩子,见不得血。”建新早就厌恶这个老泰水了,“见不得孩子?那你四个孩子是从土里钻出来的?”有点着慌的建新生气了,一句尖酸的话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最后善良的天性占了上风,他还是忍住了。
    镇医院是一座三层的楼房,妇产科在二楼南侧。医院新盖不久,盖医院的时候,建新还送过砖。医院里窗明几净,医生与护士穿着白大褂,在透过窗子射进来的橙黄色的夕阳里好象影子,或者阳光里的灰尘。芸香被推进手术室,建新的母亲也跟了进去,只剩下他坐在医院墙边的塑料椅子上一个人发呆。芸香的呻吟声很大,在整个医院里回荡;他有些疲乏,模糊中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已入夜了,医院楼道里的灯很亮,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安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大声地喊着:“医生!医生!”脚步声粗暴,颤抖着,显示出内心的惊恐。那个孩子出了车祸,他躺在男人的怀抱里,全身抽搐,从眼睛、鼻子、耳朵、嘴里不停趟出血水,血水没有一点红的颜色,只是黄的脓水,微微有点暗紫,似乎他的胆都被撞破了。过了不大一会,一个象母牛一样沉重、痛苦、绝望的女人的哭喊声响彻在夜里有些空荡的医院里,这声音夹杂在芸香似乎被撕裂的呻吟声中,组成了一首奇怪的乐曲。这个女人似乎全身瘫软了,被人夹着行走。建新的母亲从产房里走了出来,好奇的看着这一幕。
    “妈,芸香,她,生出来了吗?”
    “还早呢,怕到天亮了。”建新的母亲不屑地说:“她就是懒,一点都不用力。生孩子么,使点劲,跟鸡下蛋一样,就出来了。
    “怕不是女娃么?男娃利索,没这么难缠。”
    她又有些惊惶。建新沉默着,两只手颤抖着点了一根烟。一个护士走了过来,指着墙壁上四个大字:不准吸烟。建新熄灭了烟,走出了医院大门,又点着了烟。这时,已是晚上零点了吧,夜寒浸骨。天上阴沉沉的,云压地很低,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风不大,但是很冷,他又感到了骨头在疼。要变天,也许明天会下雪。是该冷一冷了,冬天不冷怎么象个冬天呢?他想。他感到了害怕,第一次觉得芸香是他生命中很中要的一个。虽然他依然厌憎着她,但她已同他的厌憎融合在了一起,象他的血肉一样,是他身体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哪个不挺抽搐的男孩,哪个象母牛一样呼喊的女人,在他眼前不断闪现。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害怕,他全身发抖,连手里的烟都拿不稳,掉在了地上。他又点着了一根烟,忽然他想念佛,象他爹他妈一样,象唱一样诵佛。但他不会。他眼前又闪现出了父亲念佛时的神情,那是在死前,他已属于另一个世界了。此时他充满了对父亲的愧疚,甚至对芸香,他也十分愧疚;因为自己的厌憎,他想,也许冒犯了神灵。许多种想法在他脑海里翻腾着,但又象什么都没想,只是感觉到害怕,感觉到冷。终于,他被自己的想法压跨了,全身无力,十分疲乏,回到医院坐在塑料椅子上睡着了。
    早晨五点多的时候,孩子出生了,她母亲推醒了他。“是个女孩,”她有些懊丧。“芸香呢?她呢?”“她好着呢!”她依然十分不屑,似乎最终生了个女孩,是芸香太懒,不肯用力的结果。一个多小时后,建新见到了他的女儿。孩子裹在厚厚的毯子里,全身皮肤发皱、发红,脸上更是皱的厉害,头又特别大,显的刚生下来就好象已老了。眼睛闭着,身子不时发抖,象一个虫子,又象刚生下时的小老鼠。是个丑东西。一切生灵刚生下来时都是这个样子,是个丑东西。建新有些失望,虽然这是个女儿,但一点都不轻浮,也不可爱,反而象个男孩子,神情阴郁。同时,他又想,要是个儿子多好啊,最起码能安慰母亲。也许,在心底深处,他还是希望头胎是个儿子,是个传承血脉的、跨下多了一小点的精灵。建新的母亲抱着孩子,从心地里笑了出来,这时她已忘记自己曾经希望那是个男孩。这是她的孙女。她的孙女。“祖孙亲,隔辈亲”,许久以来,她感觉到儿子跟自己疏远了许多,但现在那熟悉的感情又回到了她身边。她用嘴亲吻着孩子全身。
    八点多的时候,建新的姐姐也来了,与他的母亲一道,给产妇熬着稀饭。芸香熟睡了,露出了恬静的笑容。在熬过苦痛,诞生了一个新生命后,她似乎也变漂亮了。建新也感到了饿,他走出了医院,到镇上饭馆里去吃饭。一轮红日扑面而来,没有光,没有热,肉红色,颤动着,在天边若有若无的云气中。天空没有象想象的那样变得阴沉,依然晴朗,呈现出冬天特有的鼻涕青色。但终于还是冷了,冬天也象个冬天了。在镇子的街道上行走,也许因为冷,不多的几个人都精神抖擞。只有建新一个人感到疲倦。卷缩在塑料椅子上,在惊恐与寒冷中度过了一夜,他感到全身发疼,困乏极了,如果不是因为饿,他早就找一张床睡觉去了。突然,他想到,孩子还没起名呢。他给许三拨了个电话。
    “三哥,芸香,生了。”
    “哦,恭喜你啊。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早不是说过,让你给起个名字吗?”
    “我想了,男孩,就叫丁鲲,昆仑的昆,加鱼字偏旁,是海里的一条大鱼,长大后变成大鸟,飞得很高,九万里那么高;女孩就叫丁瑾,勤劳的勤去掉力字,加左偏旁斜王字,是古时候一种美玉,温润、美好,有着种种德行——你看,好吗?”
    “丁瑾,丁瑾……叫起来怪怪的。”
    “刚开始有些不顺,惯了也就好听了。”
    “丁瑾,一块美玉,温润,有种种美好的德行 ……挺好的。”

      目前的日期/时间是2024-03-29, 16: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