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诗选

[b]刘向阳诗选[/b]



中秋月色记


那不是地上霜，是蛇
满地的银环蛇
群山孵出的赤裸的
精灵，从山月
那圆圆的洞窟纷纷
潜出，啾啾
争食山村的宁静

一阵山风
失落了松果
打碎碧潭的眼睛
夏季就在那涟漪上
自缢，不留痕迹
门前流水
淙淙然三千年
古旧的瓦堞
只是不言语
冷然等待天外的霜雪

我们是一群过客
只是过客
且无有故乡……





呵，根


夜点亮桌上的灯
灯点亮掌上的书
书点亮我的眼睛，于是
目光探进历史的伤口：大地无辜

羊群顺着牧者的鞭子
从南逃到北，从东奔到西
稚者的迷狂
焚毁属于我们的美丽家园

顿悟时已成祭坛上的牺牲
呆滞而麻木，听任神祇的安排
风暴 风暴过后群山恒在 蔚蓝的
星空恒在 只有心灵

怯弱的心灵在退潮后的
泡沫中破碎 幻灭 但是水呵水
洗不尽长街横陈的血迹
机器呵机器 碾不碎小草崛起的意志

春风料峭 但看桃李
不惜摇落芬芳 怒拳忿举攻打天空
惊起一声雷 唤醒土地深处的根
呵，根……




异 乡 客


石榴疯狂锤打风，
骨肉一朵朵炸裂：
镰刀遍身锈红病在老屋，
久久将我们怀念。

一群人挤火车在某个小站，
而挤与不挤都妄然，
早就客满，这是现状。
为什么我们还要希望？

围绕大地旋转星空：
围绕欲念旋转生活。
洪水之河
拼命泅渡一只饿鼠

生命如烟在手
悄然燃向
灰烬。
谁能把握自己像把握这支烟！

在垃圾桶内抽也一张纸，
玩了一会儿扔在你脚边：
“此身已非我，
我痛心疾首，唉……”

候鸟越过头顶溶进割麦插禾的风景
双手空空，我在街尽头，
两眼很深的乡愁，
在雨季里发炎。





井


井把脚伸入土地
内心盈满水的德性
月影醉卧其中
不动声色

人们小心打探下去
总会得到甘冽的回报
井是一只丰乳
旱季里越发动人

那水淋淋的身子
在岁月的长河旁
坐稳自己的位置
同焦渴的心灵对话

使用水的言语
滋养游子的乡愁
井成了文明的商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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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寄江弱水


又是流光溢彩的七月
树头知了的咏叹调
将时光拉得老长老长

今夏,你是否还想
摇起大蒲扇，守着一堆
又大又圆的西瓜

向路人吆喝：尝一尝
快来品尝！刚到的鲜货
你看这青翠的瓜皮

艳红的瓜瓤里点缀一些
黑色的梦。一刀剖开
哗啦一声，瓜农的秘密

全部暴露。不要学城里人
切成小块，拿牙签戳起
小口小口地品尝；或是

放进果汁机中榨成汁
倒入杯子，插根吸管
慢慢饮，那都不过瘾

要吃，就吃那大块
往树荫里一蹲
一口咬向最红最深处

满嘴江湖味，这才叫痛快
每当我手握你的诗文
就想起你的破瓜妙语

如同捧着那大西瓜
在你的指引下
我尝到了从前没有尝过的滋味

那是一种叫艺术的东西




传 奇
——写在候诊室


响过汉唐明清响过阳关
响过山阴响在窗外的黑松林
连串的响马的银铃
唤醒梦中酒中病中人
不期而至呵前世的小冤家

（花儿早开又早谢）

每每心持戒备又总不见
任何越境的征兆 而今
陡闻愈来愈近的蹄声
足足吃了一惊又束手无策
面对白衣人的刀光灯影

（此时此地怎容你安身）

当扶起残弱的躯体只见灰尘
响马扬起的灰尘
迷糊住落日的视线 之后
传来一声长嘶 之后
青山依旧白塔依旧

（一弦怅然冷冷升上了东山）




鸟 语


一声鸟语滑落
在山谷
坐在石上多久不知
石头坐了多久也不知
一定很响亮
时间流淌的声音
在枝头只有
滑落的鸟语
石上那点绿苔

这是我
最后一个春天
没有第三者的目光
切割，亦如鸟语盈盈
西山云絮里的紫蛋
同我们一起
滑落暮霭
顺着斜晖
又一声鸟语







秋 来


那次邂逅
回首不见
落叶随秋
在我脚边

一声轻喟
波纹一片
占据额头
恍然而过

神秘之手
拂过荒丘
稀疏毛发
瑟瑟颤抖

白霜落上
一望苍茫
推开西窗
远眺夕阳

时间之外
渔歌传来
回顾人生
黯然神伤





请 柬 （十四行）


新诗几首
鲜果一盘
老酒半壶
佳茗数盏

良朋二三
小聚陶然
偷闲半日
与人何干

一洗俗虑
流水高山
人生真谛

悠然一览
如若爽约
一刀两断




掌 纹 （十四行）


旅途多舛的时节，
展开手掌仔细看：
爱情线把事业缠，
运气越来越曲折。

既然命中早安排，
瞧这交错的纹络，
人生有多少坎坷！
算命先生怎更改？

要改还得靠自己。
尽心尽力去抗争，
楚歌声里不放弃。

黄昏能对世人说：
没有后悔更无恨，
一切皆在我掌握。




红 叶（十四行）


你多么壮怀激烈
袒露隐藏已久的秘密
向山川及星辰日月
你横陈你的焦渴

天地为之色变动容
在无边的秋风中
你只有将自己点燃
焚毁最后的梦想

于是，我们感觉到
寒冷。肃杀。和喧嚣
仿佛又回到从前

在世人纷繁的目光间
我们郁郁，我们瑟瑟
宛如在自焚的红叶





广 陵 散
------嵇康小记


那抚琴的手
也能打铁
那写诗的手
不能打仗

二十年未见喜愠之色
你尚不能保身
何况岩岩若孤松
风姿特秀

在大树下
你舞动铁锤
叮叮当当
锻造一种风度

一锤砸下
砸在山涛眼上
砸在钟会腰上，司马心上
砸在你四十以后的岁月上

在屠刀下
你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
演绎一曲绝响

而广陵不散
萦回在苍翠的竹林中
且绝响不绝
遗留在民族的伤痛中




红 豆


（红豆生南国）

没有见过
我只见过相思
花是淡淡的
果是酸酸的

（春来发几枝）

相聚时不见
相离时出现
也不一定在春天
也不一定是少年

（劝君多采撷）

岂敢多采
一粒
就够你
把玩一生

（此物最相思）

相思是疑难病
许多人因此丧命
红豆能医治
不妨一试




指 纹


如一块石头投入湖心
漾开一圈圈涟漪，那指纹
是箕，清晰可辨，印在
脱釉的古老陶片上
先人无意留下的
一枚指纹，扰动我的心
几经几遭几劫，人已远去
罐也破碎。无名的工匠
你的姓名，容貌，无法知道
但指纹是你来过的证明
你用手把幸福创造
如今，你已远去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而那指纹叫我惊喜感叹
阳光照你照我照后人
我能留下些什么
让他们怀想，如你留下
这圈圈涟漪打动我的心灵




茨维塔耶娃

双手微微颤栗
生怕再失去你
据说你爱过许多人
肉体或精神
今夜，你只属于我
仔细研究你
从头到脚，从皮到肉
剔净一切污垢
让你在灯光下起舞
月光下倾诉
我们是疯子
拥抱语言来取暖
在诗歌中做梦
在尘梦中写诗
哦，茨维塔耶娃
除了灵魂，我们还有什么




雪


今夜你不来，雨的精魂
而何处千树万树梨花开？
如果我在心中点一盏灯
照向恒河悲悯的彼岸
能否看见一片大地白茫茫？

雪呵，天堂的落花
来自玉树琼枝，沾着天使的衣香
能弥合民族的纷争、民主的沦丧
滋润土地的干涸、心灵的干枯吗？
而你六角的光芒指向六个方向

神示的方向？在冷肃的光中
当第一瓣雪叩访梅花缤纷成蝶
诞生一个童话世界。我们拥紧
雪在眼前亮着，冷而且白
说我曾来过、哭过、化过了



心安晤梅
　　 ——九华山心安寺，在六亩田，清光绪间，智妙创建。院中有一株梅树，昨日我去时兴开，而山下梅苞还看不见，令人感动。


望中猝然一树梅香
猝然将心点燃
三界皆为所化
化为虚无的空白

只有枝头的小雾珠锵然
跌破山中千年的寂静
和着寺中喃喃梵音
一一揭开了前缘后因

被我偶然察觉，如流星
流过天庭，隔着重重风雨
我们不期而遇，在这
虚无之始，虚无之末

你是世尊手中的金檀花
从每一朵金黄的泪光中
从每一朵金黄的馨香中
都能窥见迦耶的笑颜

我站在这样的高度
即使迷雾锁住所有的渡津
你已巧将我引渡，越过
心中的万水千山抵达彼岸






梅花三弄



一

昨夜梦中飞来的稀客
扑灭大地的一片春意
白色的蝴蝶落满枝头
而梅花，白、黄、红的

在雪呵护下愈加娇媚
一些树枝不能承受这
徒然而来的爱的分量
而伤残、流血、死亡

二

大雪滤去尘市的嘈杂
以及我们内心的浮躁
此刻时间也为之停息
在这珊瑚的世界，一些

落红点缀于白雪之上
消失的笑声再度回响
踏雪寻梅，而我不忍
将足迹印上这片洁净

三

小脸像火在静静燃烧
在阳光的肩上更耀眼
蓦然回首，无蔽的花魂
就藏于身后，常常错过

而美是短暂的宛如烟花
匆匆分离，你是流水
我是落花，明日又天涯
那抚摩你的人在哪？






九华山上九朵花(组诗)


１、兰　草



纤纤绿叶
纷披在初春的前额

水袖舒展
抖露出兰花指

指向空谷
于是：暗香浮动



２、辛　夷


寒风剥去
一切浮夸的装饰
形销而骨立

在雷声里复活
一夜之间
梦笔生花



３、野　桃


花是美丽的
果是酸涩的

因为花，开的太早
因为果，熟的太迟



４、杜　鹃


春潮来袭
吓坏了

东躲西藏，在山野
弄得斑斑血迹

这一点，那一块
反而泄露了天机




５、紫　藤


依靠一段山崖
一截老树

或空无傍依
无论风里雨里雾里

都能开出一串串花
一直开到香客心里




6、金 银


说金，不是金
说银，没有银
只是乡间草本

花能入药
可以清心
可以明目




7、百 合


一茎挺起
在野草之间
花开数朵
荒芜的山
顿生生机



8、石 蒜


喜阴、喜湿
隐居山涧石缝

花开无人知
花落无人晓

你的花是流水的
你的歌是流云的

一生自然而然
像那老师太




9、萱 草


其实你是花
人说你是菜

面对一株草
各有各心态



秋 野

深秋，收获之后的田野，
疲惫，松弛，虚弱。
老牛静卧。咀嚼。回忆。

它看着熟悉的田野，
任风吹过。
绿色在风中渐渐消失。






初 秋 夜 无 眠


屋后的秋虫唧唧唧
撕咬着夏末枯萎的躯体
浑身发痒，我伸手一抓
竟是潜意识的碎片

作怪。细细的月光
窥视窗口，让我逮住
索性栓到童年的梦境
奶奶的破芭蕉扇上

那时在山风里纳凉
仰望着天外的景象
我在星空下入梦
跟随流萤闪闪的身影

如今，躺在席梦思上
已无梦思可息，只剩
失眠的秋虫，深深咬啮
中年失重的记忆

月光渐渐收拢，溜过了楼墙
疲惫的我无力去捕捉
远处几声鸟鸣幽幽
恍惚一颗流星划破我的梦





秋


野菊撑开朵朵小黄伞
在晨雾弥漫的山坡上
拽住一片寂静摇晃

秋雨昨夜已停，滴水的日子
有些阴冷。翻出旧年的秋装
一股樟脑味勾引着回忆

蜕去今年最后一张皮
能否像蛇找到冬眠的温床
当山野祭起五色旗

大地只等北风乍起
掀下庆典的幕布，在霜花里
南飞的雁鸣跌落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