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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元旅店系列:小夏

    看山听水
    看山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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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册日期 : 11-04-19

    三元旅店系列:小夏 Empty 三元旅店系列:小夏

    帖子 由 看山听水 2011-06-02, 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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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元旅店系列:小夏

    1


    小夏是这样一个人,他身上没有一个地方让人不感到奇特:凸出来的额头,凸出来的眼睛,凸出来的鼻子。以此作为参照,深深凹陷进去的嘴巴;头顶光秃秃的,好像和尚,四边稀稀疏束的长了一些焦黄的头发。短身材,手大脚大,面色灰暗,脸皮甚为光滑,象一张婴孩的脸。他身上经年穿的都是那一套衣服:一件灰色看不出是脏还是干净的夹克,里面是一件中山服,再里面贴肉穿的还是中山服。也许他拿它当作衬衣来穿了。当然,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会只穿一件作为衬衣的中山服与那件夹克。数九寒天,他又会穿上一件毛绒线衣。这件毛绒线衣也许是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原来的颜色应该是红色,但穿在他身上,却灰不拉几的,日子久了,线头疙疙瘩瘩,甚至辨别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就是这件毛绒线衣,他还编造出了极为离奇的爱情故事:一个矿工,他的老婆,二十来岁的小媳妇,人长的水灵极了,寻死觅活地爱上了小夏,甚至愿意跟他私奔,这件毛绒线衣就是小媳妇当初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入娘的,”他恬不知耻地说,“婆娘嘛,都是一个样子,一对大奶子,软绵绵的,一个字,贱,咱是什么人……”

    这时他大约喝了一些酒,眼珠浑浊,面皮微红,语言清晰。他的口音似乎夹杂了好几个地方的方言,南腔北调,滑稽有趣。微醉后他的生活也就加倍离奇,许许多多的人物纷至沓来,有些他没有见过,也都喝醉了酒,脸面歪斜,扭曲,然而都笑着,似乎是他多年没有见过的老朋友。他笑了,腮帮上有一颗蛀牙,钻心地疼。

    2




    那还是小吴刚开这三元旅店没几天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数九天气,外面零零星星地飘着小雪。旅店里没有几个人,大个子,骆驼李,还有拉板胡的王老汉。板胡声碎,象狗的呜咽声,王老汉有时也放开嗓子唱几句,没有山里的苍凉劲儿,只是平添了些须冷清。小吴躺在床上,心里盘算着,也不知道自己开了这个三元旅店,是赚还是赔,只见刷刷响的大票子流了出去,每天收回的却是块儿八毛的,拢成一堆也还有些模样,可一张一张数,不免叫人失望。

    他心里烦闷,眼睛却亮。有一个人影,似乎总是在门边闪着。他踱了出去,外面天冷,片刻间身上就起了一片小疹。已是晚上九点多的光景,天上彤云密布,对面卖油泼辣子面的老顾,已收了摊子。闪着荧光的“旅客住宿暖气热水 铺盖干净 三元优惠”的广告牌前团了一个猥琐的人影,抖个不停,慌不迭地濞着鼻涕。看见小吴,他笑了,那一口牙倒整齐,白净,在暗红的夜色里极为鲜明。

    那就是小夏了。小吴招呼了进来,他就象回到了自己的家,就近钻到一个铺上,拉开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他极为善谈,一个个打招呼,但嗓子似乎永远粘着痰,咕咕哝哝的,语音不清,没有人能听明白他说的。

    “入娘的……我叫小夏,”他说:“兄弟,烟瘾犯了,能给根烟抽吗?”

    他这话是对大个子说的。大个子阴着脸掏给了他一根金丝猴。抽着烟,他越发兴奋起来,一边唠叨,顺便吃了骆驼李的半个饼子,嘴里说着:“入娘的……斜对面老王的店,住了一屋婊子!点着蜂窝煤炉子,夜里不让人添煤,加条电褥子,还要加收钱……这里好,好暖和……娘的,住了一屋婊子……”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这是什么样的货色。小吴咳嗽了一声,但小夏说溜了嘴,一时半会停不不来,又扯起他认识的一个婊子的故事。那女人四十来岁,带着个小女孩,人长的乌七麻黑,似乎永远都在街上拉客,好像连女人的例假都不曾有过。

    “他娘的,妈了个巴子,”他说,“入他娘狗养的,还带了个小女孩,真他妈的……”

    很快小吴就明白在这人身上是收不到房钱了。他人仗义,又架不住骆驼李在耳边叨叨着:“可怜的,大冷的天……明儿找着活,让他将今天的一打算……”终不免拍了胸脯。

    “怎么着?住着吧。”他说,“出门在外都是客,谁也保不住有个三灾六祸。在外面转了很久了吧?这么冷的天,进来就是了,谁还能把你撵出去?不过,话可是说明了,住店可以,欠着也行,但你得还!虽说这三瓜俩枣的,也饿不着谁,但我们是做买卖的,得公平是不?你欠了不还,就当是可怜你,那别人怎么办?我这也不是三两天的生意,有话咱得明挑了说。”

    “这话在理。”大家都竖起了拇指。

    “入娘的,”小夏也说,“是这个理。好死赖活一条命,咱明白事理,欠钱要还……”

    就这样,小夏在三元旅店常住下来了。

    3




    有一段时间,小吴感到一种陌生的孤寂。首先,这种陌生的感觉是由他老婆带来的。他老婆是那样一种女人:作姑娘时还水灵来着,一颦一笑都带着种妩媚,也不乏娇嗔。可是作为一个女人,生活迅速使她苍老下去。人还是那个人,干瘦,一张瓦片脸儿,眉眼也和顺,但以前娇嫩的皮肤不知怎么就象长老的黄瓜,一片蜡黄色,手也象鸡爪子,上面布满了褐色的斑点。这样一个女人,以前小吴可是用尽了力气,甚至有些欺骗的伎俩,才使她成为自己的女人。现在,这个女人成天绷着脸,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数落,从一天一个样飞涨的物价,到夜里孩子的啼哭,这一切似乎耗费尽了她的力气力,使她口不绝地抱怨。最终这些数落和抱怨无一例外的都落在了小吴的身上。似乎是小吴将她拖进了一个漆黑的洞,让她喘不过气来。让她象老鼠一样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生活。

    这样的想像并不是毫无理由。就象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刚结婚的年轻人一样,小吴骨子里也有一种轻信的狂热,这种狂热驱使他相信生活里会有很多奇迹,比方说赌博。老实讲,小吴不能算好赌,只偶然打打麻将,或者天阴的时候玩玩扑克,砸金花,拐三。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也只能算一个温文尔雅的赌鬼。他并不想,也不希望依靠赌博能为自己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只是——每当这些时候——他还是会产生不切合实际的幻想,盼望着自己能在一个小范围内成为有力量的人,能主宰他的赌友们——或者他自己——的情绪,欣赏每一个人的绝望与愤怒,自己却讥嘲地笑着。可是,也许因为总是输的缘故,每次赌博都是以他的沮丧收场,根本主宰不了任何人的情绪,最终不免还要受老婆的数落。这样的家庭闹剧最近经常发生,终于有一天,老婆哭哭啼啼地吐出了离婚两个字。

    后来,小吴与四方化缘的唐和尚喝酒时不小心透露了自己的家庭危机。唐和尚叹气劝说:“阿弥陀佛……人这一辈子,还不都是这样吗?都滚在无常中,所有的事情都在滚动着,象从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

    小吴很奇怪的打量着这个假和尚。他好酒,贪吃,还好色。也许他真是一个有道行的人。不过他的道行别人不能理解,使他看起来象一个骗子。小吴躺在床上,整夜整夜地想,感觉自己是一个孤独不能被理解的人。甚至这个唐和尚都是一个很陌生的人了。是的,他是一个有趣的人,然而又是一个很陌生的人。他努力地想像自己的老婆成了一块石头,一块粗糙的砾石,她也许会从山上滚下来,也许会停在某个地方。自己呢?这是一个不可解决的问题。但他每天每夜地想,觉得自己糟透了,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境地,像一个酒鬼,又像一个大烟鬼,有时又像一个在逃的杀人犯。这种想象无休无止,终于,他让自己沮丧到了极点,像一条狗,吠了一整个白天,一整个晚上,主人却没有赏赐他任何食物。

    这时,他看到了小夏。这个人似乎是永远那么无所谓地活着。他每天每夜几乎总是在说话,语音不清晰,嗓子好像永远粘着痰,咕哝着,谁也听不懂他的意思。有时,他喝了酒,反而就清醒了,声音也清晰,这时的他,却沉默寡言。所有的人都逗他,他们知道他的故事:一个四川人——河南人——山西人?有一天,偷了一辆摩托,又是一辆,再一辆,终于把自己弄到监狱里了。

    “小夏,他们打你吗?”

    “打的。”

    “用什么打你呢?棍子吗?”

    “抓起什么用什么。入他娘的……新来的犯人总要过关,站在墙边,一个挨一个的打……后来成了老犯人,也打的,洗脸用的毛巾,蘸湿了水,拧成麻花,一下一个红印……”

    终于他哭了起来,涕泪滂沱,粘着痰的嗓子干嚎着。身躯抖擞的象没有了骨头似的。大家也顿时无趣了,劝着他,又同情他了。

    4




    不知道谁想起了小学课本上的一篇文章《寒号鸟》,于是他给小下起了一个寒号鸟的绰号。是的,小夏有时十分懒惰。大约前一天找到一些零活,老板也大方,爽利地给他开了一天工资。如果这是阴雨霏霏的一天,或者天特别热,又或者飘着雪花,这时的小夏就团在床上,拥着被子。他感冒头疼或者经年骨节疼痛,嘴里总是念叨着:“入娘的……疼呀,钻心地疼……”似乎是在向别人解释什么。

    这样的一天,当旅店里其他人都找活干时,小夏愉快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小吴的支配下,他拖地打扫屋子,叠被,心情十分舒畅,甚至还哼着什么歌曲。这一切,都干完后,他打开了电视,从电视剧一直看到广告,有时甚至为电视里的人物哭了起来。如果他还有闲钱,会打些散酒,买点花生米,自斟自饮,喝着喝着,他又会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很容易哭泣。也许生活中的苦难像风沙一样,但他并不像砾石,没有被磨的粗糙坚硬。他更像沙漠里的砂岩,彻底被沙化了,虽然看起来还有岩石的模样,但一碰就会分解成碎片。

    “小夏,”有时小吴会跟他喝上一杯,说:“给我讲你与那个小媳妇的事情吧。”

    “入娘的……”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是在矿山上吗?”

    “女人,娘的,都是一个样。”小夏惘然的抬起眼帘,他的眼珠子凸了出来,就象一头牛的眼珠子,充盈着浑浊浆汁的泪水。

    “你他妈的是不是在骗我,你压根就没有什么小媳妇是吗?”小吴揶揄地笑着说。

    “有的……”他着急了,“入娘的……一对大奶子,软绵绵的……咱可怜啊,没有女人命。”

    “行了,大男人,总是熊包脓脓的,动不动就滴尿水子。你是不是因为强奸了人家小媳妇才坐牢的呀?”

    “啥?”他惊慌了起来,终于明白了小吴的意思。这好像一记直拳,击中了他的额头,他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嚎啕大哭。他似乎受了天大的冤屈,但又不能辩白,只能像处于这种境地的无辜人们,用哭泣来缓解心中的怨气,嘴里在咕哝着什么,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与此同时,喝的酒也泛了起来,他脑子里同时又泛起希奇古怪的幻想,似乎他真处在什么惊天的大的冤屈当中,远远地,许多人围看着他,他们像秋天的云,淡的若有若无。

    小吴满意了。他当然明白小夏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作不来强奸杀人的勾当;他是臭水沟里的蛤蟆,虽然丑陋,本身却没有什么害处。长久以来,窒闷在小吴胸中的浊气一下子舒散了出来,他感到自己又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了,能主宰他人的喜怒,虽然这个人不过是蛤蟆一样的小夏,但这种感觉毕竟使人舒畅。他细细地看着小夏的眉眼,又有些可怜他了;同情具有净化人心灵的作用,小吴在模模糊糊中感觉到自己是个好人,而收留这个小夏,也没有什么坏处。最起码可以立此存照,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人活着,证明还有一个人,他活着比自己更卑污,更在泥水里滚着。

    5




    一年过去了。大年三十的这天,天气晴朗,空气中涌动着清冽的寒冷,旅店里几乎空无一人,只剩下了小夏。他是个没有家的人。甚至是在这天,他也找到了活,帮一家餐馆刷了三天盘子,晚上,因为是除夕的缘故,老板娘怀着怜悯之情,封给了他一张一百元的大红包。这是一个过于肥胖的女人,因为两颊的肥肉太多,眼珠挤成了一个小黑点,像用笔点上去的。下意识中,这个女人引起了他的肉欲,她满身都是肉,这些肉松弛、柔软、白净,好像一个大的棉花堆,陷进这样的棉花堆里,一定非常暖和、舒适。“女人哟!”他在心里叹息着。几天前,他用自己攒下来的钱,找过一个妓女。哪是一个枯涩的女人,快四十岁了吧,坚硬,耐折腾。他就像一小块石头落入了老虎钳子中,折腾得全身骨头象散了架似的。

    大年三十的这个晚上天上特别亮,似乎不象夜晚,但也不是白昼。天空时不时炸起焰火,空气中也蒙着厚厚的硫磺味儿。小夏买了二斤散酒,一斤猪头肉,几两油炸花生米,孤伶伶地坐在店里看电视。电视里是春节晚会,笑星、歌星一个挨着一个,假模假式,脸上堆着媚笑,他有时被引得哈哈大笑,有时又感到厌烦。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去了,他感到了一年来仅有的孤独。是的,就是他这种人也会感到孤独;一年来只有那么一次,他感到自己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实心实地的木头。他喃喃自语,拉着哭音,竭力想回忆起许多往事,但他这个人好像每天写每天搽的黑板,一些事情、一些人物前后不相继地出现,顺理成章的消失,在他脑中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灯光在他身上投下白色的阴影,使他变薄、变淡,似乎成为粉笔屑了。

    酒喝去了一斤,他也醉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感到愉悦,这愉悦是由酒带来的,也是由孤独带来的。平常,他也会喝醉,但那醉只是表象,只是别人眼里的醉,只是为了向他们证明他是一个没有用处的废物;那种时候,他通常会很伤感,一些纷至沓来的故事涌入他心中,他眉飞色舞,甚至带着一些教训的口吻讲着这些他从来没有经历的事情;在一阵哭泣后,他感到欺骗的快感。他的情绪总像这样单调地变化着,似乎他们不属于他,就像钟摆,他们不属于时间,却暗示着时间。只有在大年三十这个晚上,在他一个人孤单冷清时,喝醉才真正成为他自己的醉,但这时又感觉不到孤独了。他忘记它了。他似乎又能回忆起什么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能回忆起一些东西。前年,他想起了一只猪,是一只母猪。很小的时候,他赶着这只猪去配种。公猪是一只庞大的怪物,相形之下,那只母猪太年轻、太弱小了,它的腰肢经不起成年公猪的重量。他和另一个人用一只木板撑起母猪的腰肢,这样,公猪的重量就压在了他们的身上;他很近地观察公猪,看着白色的濡液粘在它的獠牙上,嘴边硬喳喳的鬃毛泛着同样坚硬的光;鼻子里喘着粗气,有一双冷漠、黑色、好看的眼睛。再前一年,他想起了童年时的两只猫。一只是母猫,灰色毛皮,黯灰色眼睛;另一只是公猫,花白毛皮,也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母猫是他养的,刚下了小猫,一天夜里,天上的月亮非常亮,他听见院子里母猫愤怒的叫声。哪是猫掐架的声音。猫掐架跟叫春的声音有很大不同;猫叫春时就像婴儿夜啼,尖利,使人烦闷不堪;猫掐架时,才真正是猫的声音。院子里树叶沙沙地响,他躲在葫芦架后面,透过蒲扇似的葫芦叶子,看到那只花白色公猫还有那只母猫弓起了脊背,毛倒竖着;他们的眼珠撑到最大极限,哪天月亮很明,可以看到灰色瞳仁中金黄色、四散铺开象松针的纹路。他忘记了自己那时有多大,总之是不大不小,是那种有着残忍的好奇心的年龄。两只猫撕咬,互相用尖利的爪子抓,然后母猫败退。它全身颤抖着,以一种与猫的文静不相符的力度喘着粗气;它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揣着一颗母亲的怜悯的、无奈的心。公猫用嘴叨起一只黄色的小猫,小家伙可怜地叫着,声音颤抖,不知所措;公猫象玩老鼠一样,将它在地上摔来摔去,然后一嘴咬断它的喉管。他清楚地记得月光下公猫跃上墙头,嘴里叨着小猫,那撇傲慢的胡须上沾着血迹。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几乎绝望地相信自己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那时候他住在一个工地的工棚里,四周是孤伶伶的大山。屋里炉火很旺,他喝醉了酒,嚎啕大哭。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点影子、一点色彩都想不起来了。是的,最开始总是由色彩引起回忆;他由一点黑色回忆起公猪唇边的鬃毛,然后黑色慢慢过渡,忽然跃进,变成了两只庞大的、正在配种的白色的猪;由金黄色、瞳仁中四散铺开的纹路想起了灰色的眼睛,灰色的皮毛与花白皮毛;但去年这个时候,回忆迟迟不肯来临。他陷入了绝望的、崩溃的谵妄当中,借着酒精的麻醉,他幻想着从来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是在那个晚上,矿工的水灵的小媳妇鲜活起来,成了他日后恬不知耻的谈资;而他也确实相信,哪是曾有过的事实。这终究是无聊苦闷的象征,在自己也感到没劲的时候,怀着哀苦的心情,他看着炉子火红的、腾腾的火焰,一下子想起十五岁那年,他远远地看着一只狐子窜进慢慢变薄的黎明当中。

    春节晚会谢幕了,他关上了电视,开着灯。他醉到在床上,在半睡半醒中从容不迫地等待回忆的来临。他已学会了等待。这时应该是大年初一凌晨,跟许多无知识的人一样,他深信这时还是大年三十的夜里。没有回忆就又度过了一年,对于他,这是难以接受的新年。他在被窝里,不停扭动,想像着没有接触过的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时而伤感时而愉悦,一会儿咕哝几句,一会儿拉着哭音,十分清晰地跟什么人对话,终于,在他快睡着的时候回忆起一团灰色的、沐浴在阳光中的光影。然后是整片金黄色、起伏的波浪。哪是一大片成熟的麦田,那团灰色光影静静伫立。他分开整齐的麦穗,向前撵了一步,那团灰色光影也向前——不是滚动,而是跳跃——跳跃了一步,他停住,那团光影回过头来,他看到了同样灰色、淡漠的眼珠。他们走走停停,既不慢也不快,以至于他还有时间向四周看了看:远处是黑色的柏油马路,灰色的车辆影影绰绰,再远处是阳光下青烟一样的青山。

    6




    大年初二小吴从家里出来,第一个想拜访的是小夏。这也许是处于担心。旅店毕竟是他的资产,交给小夏这样的糊涂虫看管,并不是精明谨慎的举措。他倒不是怕小夏会将旅店倒腾一空;也许,小夏比他自己还忠实与三元旅店,比他还看重这屋里的一针一线,但再忠实的狗也有犯错的时候,何况是糊涂的小夏呢?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出于同情;也许他真是一个和善、有同情心的人,在新年开始的时候,为小夏送去了怜悯地问候。

    打开卷帘门他就嗅到了一股臭气。屋子里狼籍不堪,散抛的酒瓶子,吃剩的猪头肉搅和着尘土与花生米。卫生间门开着,散发出熏人的臭味。地上东一滩西一滩沾满喝醉后吐出的黏液。一个人形怪物从床上被子里钻了出来,向他裂开了嘴笑。

    “鸽子,鸽子,”小夏语无伦次但语音清晰地说:“抓住它、掐死它、炖了它……它飞了……”

    “你他妈当这里是什么啊?猪圈啊?你当猪,老子还不是养猪的!滚起来,打扫干净,大过年的,怪肮脏的……”

    他甩给小夏一纸红包,愤怒地走出店门。他对自己的同情与怜悯心百般嘲笑。天特别冷,他哈着气,慢慢平静下来。

    “他妈的!鸽子!这样的王八蛋!鸽子……”他这样想着,不无妒嫉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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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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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帖子 由 商略 2011-06-02, 12:32

    挺好看
    疏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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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帖子 由 疏约 2011-06-25, 22:41

    看山兄久未谋面:)最近俗事缠身,甚少过问论坛,罪过。
    时语荫
    时语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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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帖子 由 时语荫 2011-06-29, 23:10

    先前读了,写得好。

      目前的日期/时间是2024-05-06, 1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