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日蓄须记
吾曾闻:古人三十而始蓄须。如古画里,不留胡子的男人是很少的。大约十七八岁时,我便有过蓄须的念头。奈何我这人毛发较轻,蓄须只怕也是个山羊胡,后来又被家人反对,故只得作罢。但随着年纪渐长,脸上皱纹渐多,便越发觉得髭须的有意思了。人中、下巴、嘴角与鼻翼之沟壑,似忧郁浮现,若留一点胡子或者可以遮丑,也未可知。
当然,今人留胡子,绝不是梅老板那样非要有“蓄须明志”的脸谱的。即便如八十年代的“流氓”们,留个小八字胡,或如袁世凯、二周、福尔摩斯之流,也大多出于无心,千万不可以批判现实主义的态度视之。而民国军阀(如吴佩孚或冯国璋等),则不少是学日本军国讲武堂的气质,蓄须似乎是为了显得有些威严感而已。而且毕竟也不敢留太长,因剪掉辫子,也不蓄长发的军曹,若穿一身现代戎装,却留一个关羽式的五柳美髯的话,难免会让人觉得滑稽。
至于我个人,说是蓄须,其实是蓄髭。因《说文》曰:“頾,口上毛也。从须,此声。字亦作髭。唇上曰髭,唇下为须”。再如《乐府诗集•陌上桑》有云:“行者见罗敷 ,下担捋髭须”。我没敢留下巴上的须,也天生不是络腮胡子(“耳前曰鬓,两颊曰髯”,故连鬓胡子叫“髯”,如京剧行头里用的连鬓大胡子,便称“髯口”。而张飞、钟馗那样的人一摸胡子,便叫“一捋海下刚髯”了。)现如今髭、须、鬓、髯几字混用,干脆都叫做须,所以只要不是贴假胡子,那便都可以叫做蓄须了吧。
中国人自古崇拜美髯公,大约与男性中心论有关。且大自然的美学基本都是“狮子与孔雀”的主义,即雄性的羽、毛皆比雌性的华丽。在民间看来,哪怕是鲤鱼嘴的须,也自带有几分龙门气象。
另,关于须髯能入药治病的事或诗,在《本草纲目》,或如唐太宗之“剪须烧药赐功臣,李绩呜咽思杀身”(白居易)等之句,民国江绍原皆在《发须爪》一书中多有议论,此不必赘述了。我蓄须,全然出于夏日无聊间的一点怀想,即想起我曾祖杨襄甫牧师是有留胡子的。在旧照片上,能看出他留的也是类似福楼拜那样的髭须。但自他之后,我祖父、父亲,皆未蓄须。到了我,本也不打算蓄了。可近日入了头伏,暑气蒸腾,汗流浃背。有时我便望着书架上曾祖照片发呆。过去,我曾 一直在观察,这位晚清基督教牧师的面相究竟和我父系中的哪一个亲戚相似。但一个也没有。为何没有,也说不清。总之是都不太像。若问哪里不像?我一时也答不出。直到这个三伏天的头伏那日,在窗外蝉鸣蛙叫声中,我却忽然发现:没一个人像杨襄甫,或者原来只是因为大家都没有他那一瞥胡子吧?
于是我便决定了,让自己蓄须来与之比较的仓促决定。
说的世间的大胡子,自然以西方人为最。慢说古希腊人或犹太人,即便如马恩列斯之流,吾等也是望尘莫及的。更难以学达利那样留两撇龙虾式的直穿天空的尖胡须(达利有一张摄影作品,便是将马恩列斯毛等几人的像章,串成一排,横挂在他的尖胡须上)。而若杜桑那种没有胡子的艺术家,则干脆在蒙娜丽莎的嘴边画上两撇八字胡了事。还记得有一年,我和画家季大纯曾因毛*泽东是否有胡子而争论过,季无论如何不相信,毛会长胡子。当我告知他毛有长过胡子的照片,其胡子主要遗留在嘴角,故而不太好看时,他依然不信。他大声反对道:“不,毛主席有胡子?这绝对不可能!毛主席跟佛一样,肯定没胡子”。由此也可见,一个人的固定形象若已被宣传潜移默化,将是多么地难以修正。
当然,若是虬髯客式的胡子,或孙仲谋那样的紫髯伯,在中国人中定是不多见的。且现代中国人大都以用电动剃须刀剪掉发须为“进步”之象征,而且总传言蓄须是多么地不卫生,易生细菌,乃至更不能随便去亲吻孩子之类的弊病,更让人望而生畏了。儿时看电影,见民国的大帅们,总是爱拿着个鼻烟壶,先用烟抹一下鼻子,再猛地打一个大喷嚏,然后再兴奋地捋捋两撇大胡子,有时还痛快地吹胡子瞪眼骂上一句:“他娘的,敢造反,老子一枪毙了他!”便感到甚是羡慕。但到了21世纪,你若忽然留出个髯口,那可的确有点古怪。即便是像齐白石、张大千或于右任(也曾被称为美髯公)的那种大白胡须,似乎也是为了麻痹那些盲目崇敬他们的人而蓄的,否则何以叫敢“大师”呢?一把胡子,最方便忽悠后辈了。只是照相起来,一手拿拐杖,一手捋胡须,好似已然直追古人仙风道骨也,到底颇觉做作。如八指头陀剃了头,也不会想剃胡子,六根怕算不得“清静”了。好在我也只留个“一字髭”,算是消暑解闷了罢。
另外略值得一提的是,在《无门关》里有一则公案:“胡子无须”。我全引如下:
或庵曰:“西天胡子因甚无须?”
无门曰:“参须实参,悟须实悟。者个胡子,直须亲见一回始得,说亲见,早成两个!”
颂曰:“疑人面前,不可说梦。胡子无须,惺惺添懵”。
关于此案之精湛句法、或庵来历、无门慧开之文字假借与机锋等,我七年前已在《狂禅:“无门关”镜诠》中阐释过细节,在此也不多说了。只是如今一蓄须,倒是又想起了与季大纯兄关于“毛氏为何无须”的笑谈来,与此“西天胡子因甚无须”,古今鲜明对比,也是夏夜清爽之事。
只是疑人面前,的确不可说梦。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髭须之为中国人之传统,或带来忧烦,或带来洒脱,或带来幽默,竟然也是可以入书的。如唐人刘鼎卿《隋唐嘉话》有曰:“晋谢灵运须美,临刑,施为南海祗洹寺维摩诘须。寺人宝惜,初不亏损。中宗朝,安乐公主五日斗百草,欲广其物色,令驰驿取之。又恐为他人所得,因剪弃其余,遂绝。”忽然想起,谢灵运乃是我母系祖先中人,在浙江瑞安县宗祠的《谢氏家谱》里,谢灵运之大名犹在。据说,十年前家母回浙探亲时,正赶上族人整理族谱,于是顺手也把我写入了家谱中,只是更名曰“谢典”。诚如此,无论祖先崇拜,乃至“美髯公后裔”般的虚荣感和阿Q精神,皆可在我身上找到一二了。只是谢灵运之诗,“谢典”或许并非不可超越,但说到谢灵运的那一把居然能代替维摩诘、供人膜拜的胡子,恐怕这世间是永远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伏日对镜蓄须,念及此,不禁抚掌苦笑。
2011-7-15(初稿)
吾曾闻:古人三十而始蓄须。如古画里,不留胡子的男人是很少的。大约十七八岁时,我便有过蓄须的念头。奈何我这人毛发较轻,蓄须只怕也是个山羊胡,后来又被家人反对,故只得作罢。但随着年纪渐长,脸上皱纹渐多,便越发觉得髭须的有意思了。人中、下巴、嘴角与鼻翼之沟壑,似忧郁浮现,若留一点胡子或者可以遮丑,也未可知。
当然,今人留胡子,绝不是梅老板那样非要有“蓄须明志”的脸谱的。即便如八十年代的“流氓”们,留个小八字胡,或如袁世凯、二周、福尔摩斯之流,也大多出于无心,千万不可以批判现实主义的态度视之。而民国军阀(如吴佩孚或冯国璋等),则不少是学日本军国讲武堂的气质,蓄须似乎是为了显得有些威严感而已。而且毕竟也不敢留太长,因剪掉辫子,也不蓄长发的军曹,若穿一身现代戎装,却留一个关羽式的五柳美髯的话,难免会让人觉得滑稽。
至于我个人,说是蓄须,其实是蓄髭。因《说文》曰:“頾,口上毛也。从须,此声。字亦作髭。唇上曰髭,唇下为须”。再如《乐府诗集•陌上桑》有云:“行者见罗敷 ,下担捋髭须”。我没敢留下巴上的须,也天生不是络腮胡子(“耳前曰鬓,两颊曰髯”,故连鬓胡子叫“髯”,如京剧行头里用的连鬓大胡子,便称“髯口”。而张飞、钟馗那样的人一摸胡子,便叫“一捋海下刚髯”了。)现如今髭、须、鬓、髯几字混用,干脆都叫做须,所以只要不是贴假胡子,那便都可以叫做蓄须了吧。
中国人自古崇拜美髯公,大约与男性中心论有关。且大自然的美学基本都是“狮子与孔雀”的主义,即雄性的羽、毛皆比雌性的华丽。在民间看来,哪怕是鲤鱼嘴的须,也自带有几分龙门气象。
另,关于须髯能入药治病的事或诗,在《本草纲目》,或如唐太宗之“剪须烧药赐功臣,李绩呜咽思杀身”(白居易)等之句,民国江绍原皆在《发须爪》一书中多有议论,此不必赘述了。我蓄须,全然出于夏日无聊间的一点怀想,即想起我曾祖杨襄甫牧师是有留胡子的。在旧照片上,能看出他留的也是类似福楼拜那样的髭须。但自他之后,我祖父、父亲,皆未蓄须。到了我,本也不打算蓄了。可近日入了头伏,暑气蒸腾,汗流浃背。有时我便望着书架上曾祖照片发呆。过去,我曾 一直在观察,这位晚清基督教牧师的面相究竟和我父系中的哪一个亲戚相似。但一个也没有。为何没有,也说不清。总之是都不太像。若问哪里不像?我一时也答不出。直到这个三伏天的头伏那日,在窗外蝉鸣蛙叫声中,我却忽然发现:没一个人像杨襄甫,或者原来只是因为大家都没有他那一瞥胡子吧?
于是我便决定了,让自己蓄须来与之比较的仓促决定。
说的世间的大胡子,自然以西方人为最。慢说古希腊人或犹太人,即便如马恩列斯之流,吾等也是望尘莫及的。更难以学达利那样留两撇龙虾式的直穿天空的尖胡须(达利有一张摄影作品,便是将马恩列斯毛等几人的像章,串成一排,横挂在他的尖胡须上)。而若杜桑那种没有胡子的艺术家,则干脆在蒙娜丽莎的嘴边画上两撇八字胡了事。还记得有一年,我和画家季大纯曾因毛*泽东是否有胡子而争论过,季无论如何不相信,毛会长胡子。当我告知他毛有长过胡子的照片,其胡子主要遗留在嘴角,故而不太好看时,他依然不信。他大声反对道:“不,毛主席有胡子?这绝对不可能!毛主席跟佛一样,肯定没胡子”。由此也可见,一个人的固定形象若已被宣传潜移默化,将是多么地难以修正。
当然,若是虬髯客式的胡子,或孙仲谋那样的紫髯伯,在中国人中定是不多见的。且现代中国人大都以用电动剃须刀剪掉发须为“进步”之象征,而且总传言蓄须是多么地不卫生,易生细菌,乃至更不能随便去亲吻孩子之类的弊病,更让人望而生畏了。儿时看电影,见民国的大帅们,总是爱拿着个鼻烟壶,先用烟抹一下鼻子,再猛地打一个大喷嚏,然后再兴奋地捋捋两撇大胡子,有时还痛快地吹胡子瞪眼骂上一句:“他娘的,敢造反,老子一枪毙了他!”便感到甚是羡慕。但到了21世纪,你若忽然留出个髯口,那可的确有点古怪。即便是像齐白石、张大千或于右任(也曾被称为美髯公)的那种大白胡须,似乎也是为了麻痹那些盲目崇敬他们的人而蓄的,否则何以叫敢“大师”呢?一把胡子,最方便忽悠后辈了。只是照相起来,一手拿拐杖,一手捋胡须,好似已然直追古人仙风道骨也,到底颇觉做作。如八指头陀剃了头,也不会想剃胡子,六根怕算不得“清静”了。好在我也只留个“一字髭”,算是消暑解闷了罢。
另外略值得一提的是,在《无门关》里有一则公案:“胡子无须”。我全引如下:
或庵曰:“西天胡子因甚无须?”
无门曰:“参须实参,悟须实悟。者个胡子,直须亲见一回始得,说亲见,早成两个!”
颂曰:“疑人面前,不可说梦。胡子无须,惺惺添懵”。
关于此案之精湛句法、或庵来历、无门慧开之文字假借与机锋等,我七年前已在《狂禅:“无门关”镜诠》中阐释过细节,在此也不多说了。只是如今一蓄须,倒是又想起了与季大纯兄关于“毛氏为何无须”的笑谈来,与此“西天胡子因甚无须”,古今鲜明对比,也是夏夜清爽之事。
只是疑人面前,的确不可说梦。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髭须之为中国人之传统,或带来忧烦,或带来洒脱,或带来幽默,竟然也是可以入书的。如唐人刘鼎卿《隋唐嘉话》有曰:“晋谢灵运须美,临刑,施为南海祗洹寺维摩诘须。寺人宝惜,初不亏损。中宗朝,安乐公主五日斗百草,欲广其物色,令驰驿取之。又恐为他人所得,因剪弃其余,遂绝。”忽然想起,谢灵运乃是我母系祖先中人,在浙江瑞安县宗祠的《谢氏家谱》里,谢灵运之大名犹在。据说,十年前家母回浙探亲时,正赶上族人整理族谱,于是顺手也把我写入了家谱中,只是更名曰“谢典”。诚如此,无论祖先崇拜,乃至“美髯公后裔”般的虚荣感和阿Q精神,皆可在我身上找到一二了。只是谢灵运之诗,“谢典”或许并非不可超越,但说到谢灵运的那一把居然能代替维摩诘、供人膜拜的胡子,恐怕这世间是永远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伏日对镜蓄须,念及此,不禁抚掌苦笑。
2011-7-15(初稿)
由杨典于2011-07-16, 01:20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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