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size=24]家前面加个老字,那况味就复杂的多了。譬如老酒,入口醇不易醉,醉后却不易醒的很,两三天里头重如山,疲倦寂寞,口渴的缠绵入骨:这才见得老酒之老,恰似刀笔吏行文,深文周纳,精密刻薄;再如吃刀削面时,老醋最好,酸的淋漓,而拍鲜黄瓜则决不能用老醋了,味太重,侵入黄瓜中不免去了鲜味,伤了脆劲,便色泽也暗黑绵软似雨后浸泡过的树根了。
老便有这般般不是:岁月酿的太久,气息氤氲里醉人而人不自知,终于沉湎、终于颓唐,拿些“天凉好个秋”来欺骗自己;藏起来的刻薄与尖酸,刻在骨头上,酸在心头里——于是便知,四明狂客那句“近乡情更怯”的真意和深意了。
2
回老家我也是很怯的,怯也得回。父母也未见得更老些,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也未见得有多烦人;只是他们的眼神,我却总以为流出了些失望——也许失望种在我心里:楚猴而冠、衣锦昼行一直是我的愿望,可惜愿望越来越远,终于丢在半道上成了失望。于是就气闷的很,也懒得与父母唠叨家常,躲进另一个屋里,弄本闲书,看了半天仍是无聊。天气又热,心里蒸腾的越发烦躁了。
唐诗僧寒山有偈云:欲得安心处,寒山可长保;心中寒山何在?想了一会,对自己说:到寺上去吧,去大佛寺上转转。
3
我乡信佛者众,家家礼佛大概夸张了些,村村有寺确非虚言。离我家不远的大佛寺是其中最卓著盛大的一座。县志上说是“元昊建”,《嘉靖宁夏新志》云“元故寺”,《陇右金石录》又言“造于唐时,就山形造石窟,窟内造像皆唐制”——自元而西夏,自西夏而唐,说法虽不一,亦可见寺的年代之久远。
生在中国就有如此好处:俯首所见便是历史,随步而行皆有古迹。但历史久了不免零碎,古迹多如瓦砾,也难以当做珍珠。寺就在村子外,我顺着新修起来的青色水泥板道路,穿过高低错落、红砖硬顶的村舍,走过一大片有着碎绿色叶子、豆红色果实的枸杞地,跨过了一座桥,看到了斜铺在山上的金黄色的沙子。绵延,从山脚一直到山顶,阳光懒洋洋的睡在上面,俯视着被沙子四面包围的寺院。清人杨郁曾为这寺题诗“迭嶂玲珑竦石空,谁开兰若碧云中”,修辞过剩,其实是谁开兰若黄沙中。私心以为,佛从西天彼岸走来,驻足处便当是这白日黄沙如金、月下沙冷似雪的空旷处,深山藏古寺、碧云绕铜钟却显太过幽静。
或者,西来祖师意便是从空旷处走到幽静处,一路将自己锁在衣冠士林心中的寒山巉岩里?
4
经不得多少思量,山门已横亘在眼前。小时常在寺里嬉玩,多年后跨过山门,眼前依然是少年摸样。弥勒如旧,欢迎着旧日少年。两侧是面目狰狞的四大天王,背后是唇红齿白、英俊飒爽的护法韦陀,多年后,竟也是未变。韦陀直视前方大雄宝殿,殿门横匾上“大雄宝殿”四字是赵朴初题的,儿时与玩伴在寺里捉迷藏,曾藏在这匾里睡着了,醒来后夜静如墨沉淀淀的压在心头,一缕月白就照在匾前香炉上,风声如诉,殿前台阶下的那两颗塔松摇摆,檀香入鼻惊悚入心,诸天护法鬼神罗汉菩萨都似乎从佛殿里走了出来……
也许,我并没有睡醒?旧地重游恰似踏在梦里。香炉上刻着的《心经》却已斑驳了,只能仔细辨认出“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几字。同样斑驳的还有刻在两侧偏殿木刻窗门之上的罗汉壁画。罗汉画在木上已二十多年,岁月锈蚀,多半已褪去色泽,剩下一个挑耳蹙眉斜倚枯松,赭红皂白还见得几分颜色。旁边提示说是第廿二那迦犀聃尊者。看形状当是俗语挖耳罗汉者,那迦犀聃(读na音)是梵语音译。
都是旧日游过的,走来走去只是情致。也不参拜,也不上香,佛门盛大,当容得下闲人一个。正殿里的释迦、普贤、文殊宝象雍容,离人间却远了些,也许因为远吧,受的香火反而多,檀香本应宜人却因多而熏人了;偏殿里的西方三圣同样的远,唯有观音亲近了些,水月造像,面如月满、莲花坐姿,柳枝净瓶璎珞白衣,奇怪的是左手挎着鱼蓝,却又是鱼蓝观音了。《西游记》里孙猴子性急,催出的就是鱼蓝观音,赤脚小袄残鬓素颜,本是个未梳妆的菩萨,护佑着人间男女和合,姻缘美满。
另一面的偏殿也怪。佛殿供福禄寿三星并不奇怪,法门广大自能容纳求福求寿求财的俗事儿女祈愿;奇怪的是供了跨虎散财的赵公明,另一边又立定枣面凤眉的关二爷,两个武财神斗在一起,福星自然被挤占的没了位置。寿星倒是有的,还是旧时模样,寿桃样的额头,寿桃样的笑容,放盘子里只为看个喜庆。
就此二端,亦可见我乡人性情:有财有寿既是福——财能多些再多些最好;城里有高楼,引着乡里女子东南飞,老婆难找的很,心里如猴抓般燥急,为求姻缘硬把个水中煮月的观音逼出未梳妆的鱼蓝像。
5
大佛寺倚山而建,有三层,一层的释迦其实是新佛,打散大集体后乡人有了余钱集资塑在木建构大殿里,算起来年龄未必有我大。二层三层才住着书上写着的旧佛:或者唐,或者西夏,或者元,几百岁的年龄,成了糊涂公案。
旧佛们塑在山洞里,与丝绸路上敦煌以至吐鲁番等地的众佛原是堂兄弟:都喜欢在干燥的沙面上深挖洞广积粮,然后一头扎了进来。也许是偏离了丝绸之路吧,我乡这些旧佛们无缘邂逅斯坦因等大鼻子贵人,也就没有了堂兄弟留洋过海登堂入室的风光。其实是太寒酸了。听说这一向敦煌文物研究院的有人来过了,考察了这些旧佛,结论是也没什么文物价值。没什么文物价值却也在山洞前围了圈铁栏杆,将我圈在了外面,将佛圈在了里面。
我站在铁栏杆外面,探头向里看,山洞很深很黑,佛们隐在黑里,影影绰绰看不清面目。只有靠近栏杆的一座造像还能仔细辨认面目,舒袍大袖,脸色安详,唇边一抹几百上千年也没消磨掉的笑容。底下那些新佛们多半是镀金身,又跌坐在几尺高的水泥台子上,总觉得离人太远,倒是这为年岁锈蚀了颜色的造像,却似个多年没见的表兄弟。我疑心他并不是佛陀以至罗汉,甚至也不是比丘,许是座供养人像。自衣服上看,斜襟右衽,束腰大袖,郁郁乎文气,不类唐时的圆领袍衫,当是宋人时装。笑容也是。宋人纵心于道德规矩内,笑容应是这样的似花还是非花;若是唐人,还要放纵或空灵些,笑时便如月照花林、潮起云生;再后点,蒙元的笑,便有戾气了。
6
记宋宗绍《禅宗无门关》一则:
百丈和尚。凡参次有一老人。常随众听法。众人退老人亦退。忽一日不退。师遂问。面前立者复是何人。老人云。诺某甲非人也。于过去迦叶佛时。曾住此山。因学人问。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某甲对云。不落因果。五百生堕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贵。脱野狐遂问。大修行底人还落因果。也无。师云。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作礼云。某甲已脱野狐身。住在山后。敢告和尚。乞依亡僧事例。师令无维那白槌告众。食后送亡僧。大众言议。一众皆安涅槃堂。又无人病。何故如是。食后只见师领众。至山后岩下。以杖挑出一死野狐。乃依火葬。师至晚上堂。举前因缘。黄檗便问。古人错只对一转语。堕五百生野狐身。转转不错。合作个甚么。师云。近前来与伊道。黄檗遂近前。与师一掌。师拍手笑云。将谓。胡须赤更有赤须胡。
【无门曰】不落因果。为甚堕野狐。不昧因果。为甚脱野狐。
7
佛教造型源流,我其实无知的很,随口野狐,昧于因果妄谈。即如这供养人像(也是妄猜),若说是宋人风流,按时间论当是“元昊建”了,元昊是西夏人的国主,我只跟人学说些宋人规矩风雅,又怎知西夏人的气魄心思?
洞里无风,深幽静谧,那笑容竟似又新鲜了些。一时恍惚,神接前年,以这笑容为翼,与野马为戏、与尘埃一体,飘飘然不知身之所在。也许,千年前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供养人,出于功名利禄心,败倒在佛的脚下?于是笑容留下了,在具有强氧化性的时间中慢慢剥落锈蚀……
突然想起高中时,当年同学共游这寺。就中有个外乡女同学,生的饱满白净,之前从未来过。当时洞里无铁栏杆,我引着她到个菩萨面前,哄她是管姻缘的,其实是送子观音,怀中还有泥塑小儿。她是那般的轻信,无一点疑虑的跪在了菩萨前,嘴角边笑容恬静圆满。其时我应该是暗恋着她的,那一轮笑容照在心间,一直到了今天。
明月方寸心,孤鸿碧云天。当年笑容,今世牵挂,历史的尘埃轻轻落在了思绪里。
8
进寺时未见和尚,出寺时却见了一个。竟也是一般的笑,眉目又清秀的很,像是从古人书里走出来的,“面若好女”。也不说话,擎了一把香,低着眉毛站在眼前。我向来是进寺不上香的,这时却有点踯躅,想了一会,还是没上,将身上几十块零钱布施干净,也算了却挂碍。
天色却已过黄昏,回过头还能见些残照余韵,眼前的路已朦胧如黑纱环罩。夏夜的虫子也开始叫了起来,四野稻田蛙鸣,不远处一钩月儿倚在天边,光线虽不圆满,却有几分皎洁。随口吟几句寒山的诗,“寒山多幽奇,登者皆恒慑。月照水澄澄,风吹草猎猎”,心想这和尚到底是唐时的和尚,虽说是寒山,终究有月照。
一时想起,木壁画上挖耳罗汉旁还有一偈语:都言挑耳者,谁知痴身佛;虽有是非言,左进而右出。前路越来越朦胧,便似要窜出一只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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