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毕,几个人回转酒店,在大堂茶座团团坐下,身为歌词作者的“普通白迷”喻江问起了文学问题。
“其实就是passion,翻来覆去的变换的写它……”白先生微倚着沙发,脸上露出招牌式的、被郑培凯教授戏称为“妩媚的笑”。
“passion”——是的,我相信人之生有其范型,这是由其基因(天性)决定的,而在不同的时代开出不同的年年岁岁的“花朵”,是之谓“人与世界的相遇”。正比如,白先勇先生少年时立志修三峡水利,学了一年无果。这一桩功业大事,到晚年就变成了提倡昆曲。这青春版《牡丹亭》,他常说“八年抗战”,终成正果,又仿佛少年的水利之梦了。
又比如,作家是白先生的基本身份,他以总量并不算多的小说散文名世,并步入现代之经典作家的行列。所以,他看待世界、看问题的角度毋宁说是作家式的。一次亦是席间,谈昆曲、谈其推广昆曲的艰难,或者还有愤怒,他忽然说出了一个词“死魂灵”。这来自果戈理、来自鲁迅的词(因果戈理的《死魂灵》曾有鲁迅“硬译”之译本),出现在此等场合,不禁将我拉近他的小说。(我也忽然明瞭,无论是在多“昆曲”的场所,白先生始终还是很“作家”。)曾记取多年前的某月某日,当翻罢一篇白先生的小说,亦是感到——这不就是契诃夫的变体么?(哈金在《移居作家》里云其领悟美国文学经验:美国最好的作家都在暗中学契诃夫。)
于是,思绪又回到了课堂上,白先生谈昆曲,先讲了一遍“关关雎鸠”,也就是《诗经》的首篇,《牡丹亭》的《学堂》一齣里陈最良教杜丽娘、春香的诗,亦是《牡丹亭》之兴也。解此诗,我爱读方玉润的《诗经原始》,林文光读得有趣,曰“关关雎鸠”是催懒人(杜丽娘)早起也。《琴史》里说此篇为周文王思念之作,故孔子置之首篇……都是有意思的阐释。白先生读来却又异趣,文意解释并不必说,通篇念将下来,却是如讲了一个故事……对了,这也是passion理论。
白先生闲谈在台大读书创作的经历,说起国文系都是弄经学,而他们——外文系则是弄“现代文学”。——白先生对此诗的解读,其实是一种个人的、作家式的解读。《诗经》不是、不仅仅是《诗经》,而是古代的一个动人心弦的故事。我想,试将它放置在如今的台北(“台北人”)、纽约(“纽约客”)或北京又会是如何的世相?
所以,白先生以《牡丹亭》为“情”,穷尽人间黄泉,念念只是一个“情”字。青春版《牡丹亭》虽是三本,演三个晚上,亦只是展现不同状态下的“情”而已。固然汤显祖作《牡丹亭还魂记》亦在一个“情”字,所谓“情教”,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但汤氏之为此传奇,却也在一个“情性之争”,在一个“色情难坏”,即断此人世间之“情”也。
白先生谓《牡丹亭》之“情”其实也是他所谓的“passion”吧?《牡丹亭》是“情”、《红楼梦》是“情”……伟大的文学不过是用各种方式来写“情”。或者,白先生用他自己的方式“认识”了“昆曲”。诚然昆曲是又不仅仅是“男欢女爱”,但我想,白先生提炼出这一主题,正因他是一位发掘人性的作家,且是一位现代作家。
以下该说“白公子”。又一次闲谈,我言很多人追问“白公子”的行程,这说的是他宣讲新著《白崇禧将军身影集》,几乎巡回了大半个中国(每到一个城市,当地人问及,则多言是六十余年后重至。因其中亦是民国至共和国之间的时空距离。)。身为民国名将“小诸葛”白崇禧将军之公子,虽然没有赶上“民国四公子”的年代,但“公子”的份还是有的。而且,看他少年时的照片,唇红齿白,在人群中亦是一副浊世间翩翩佳公子的摸样。
我初识白先生,是在青春版《牡丹亭》的谢幕上。彼时青春版《牡丹亭》来北京、天津演出,内子常去看,我自然少不得陪同,到谢幕时,一派花团锦簇的热闹,白先生身着暗红的中式服装,面色红润,最后“出场”在舞台中央,是为剧场氛围之最高潮。犹记去年年底青春版《牡丹亭》二百场时,谢幕时白先生亦上场,手召三楼最高层,轮番呼唤北大清华诸校学子,应声此起彼伏。此亦可说是可追忆的经典怀旧场景。
但有那么一回或几回,白先生因病未能随团演出,谢幕时少了白先生,然而那个方位忽现一位身着黑色西服、戴眼镜、举双手欢呼的“领导”,顿觉气氛上黯淡了许多(如大片转为山寨片)。后来“领导”不上台了(或许自己也觉得不对劲),然那却也好似白先生笔下的“天裂”(自读《树犹如此》后时时想及白先生怀好友的那一道“天裂”,故引此语)。今春与肖博士谈,他多年充任白先生在北大的助理,今已功德圆满,毕业远赴西域了。肖博士称白先生事事考虑周详,尤其是青春版《牡丹亭》来北京演出时,从宣传到票房,到学生票,……“只许胜,不许败”,犹如用电话指挥一场战役。哦,这里说到了战争,这是白先生的父亲白崇禧将军一生的功业所寄,譬如北伐、譬如台儿庄战役,……在宣讲《白崇禧将军身影集》时,白先生展示了白崇禧立于故宫崇禧门下的新闻照片,因为其父是第一位打进北京的南方将军。展示《良友画报》以雄姿英发之白将军影像为封面,因是在台儿庄战役之后国人之寄怀。又念了一段其父关于持久战的文章,台下多惊呼,原来白将军的持久战比我们所知的更早。
这遗传的密码来至“白公子”身上,时代更迭,却已翻作纸上王国的战场。因此,“白公子”早早就领悟了克敌制胜的秘诀,《现代文学》在台湾已是划时代的刊物,如同《新青年》在新文化运动,然其间少不了“白公子”的苦心。——读回忆,读传说:为了支撑此刊,他甚至卖了一幢台北的住所。而且,以不多的作品荣膺文学的桂冠,却恰合“以少胜多”的兵法。“白公子”远在美西,然文名却遍布华人世界之两岸三地。此后,青春版《牡丹亭》又是一场“八年抗战”,心力、意志、耐心、审美、人脉……样样都要。“白公子”说起,“排青春版《牡丹亭》时,艺术家来了,他们浪漫,要去登山赏花,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他一反常规,起了个大早,守在门前,他们开了一天会……”。青春版《牡丹亭》常被戏称为“白牡丹”,而许培鸿亦将某部青春版《牡丹亭》摄影册名为“牡丹亦白”,亦是揭示此剧鲜明的“白公子”印记。当我谈及现今国内昆剧大制作的“破碎的美学”,“白公子”亦是一笑,言称自己为青春版《牡丹亭》集合了台港最优秀的团队。从政治到文学到昆曲,白先生身承家族之遗传,亦是有“小诸葛”式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气度。
章诒和讲白先勇,总是从一个因生病而隔绝的孤独小男孩讲起,此是文学家的起始,亦是基因变异的契机。而我以为,白先生气质的变化则在于《红楼梦》。一本不尽人意的传记书中说到,到了爱荷华之后,白先生从作家班中谙熟了西方小说的技巧。至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任教时,却又讲起了《红楼梦》。张爱玲以作家之姿写《红楼梦魇》,白先生亦是作家讲《红楼梦》,于是《红楼梦》亦渗透到他的小说、他的文字,成为他的文学隐喻,因而成就了他亦中亦西、中西合璧的文学格局。在一部《张爱玲与白先勇的上海神话》的书中,白先勇与该书作者符立中大谈《牡丹亭》与《红楼梦》之关联。或许,他制作青春版的动力,不仅仅来自于年幼时的一次观戏,不仅仅来自“美呀美”的观感,更是身为现代作家的自身对于《红楼梦》《牡丹亭》这种古典文化谱系之“基因”的回馈,或者说,这也是一次付诸实践的文学回忆。
最后还是回到白先生的“普通白迷”喻江(每一位“大师”似乎都要有配上这么一位“粉丝”才叫绝妙),她喜以白先生之“白”开玩笑,如白先生之来为“白来”,白先生开会为“白开”,……但“不开白不开,开了也白开“,诸如此类。但愿我的这篇“印象记”不是“白写”,因为明明是“写白”嘛。
陈均 2012、9、4于通州
由陈均于2012-09-18, 12:57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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