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生和素琴(上)
一段不完整的历史、爱情和命运
云从龙
这是一段历时整整半个世纪、关于几个普通人或者一家人的故事。从1906年到1956年,晚清、民国、共和国,如此跌宕起伏的岁月,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成王败寇,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故事,主角却是几个最为普通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偶然的机缘,他们仅有的线索可能进入造纸厂的打浆炉,那么我们便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还有过这样的故事。也正因为这样,虽然我极力还原整个故事的全貌,但最终呈现给读者的却是一段不完整也无法完整的故事。这个故事一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一份1948年写就的入党自传开始,牵出一个小地主家族,进入发现了一位生于1906年、为民族解放事业而献身的爱国志士——贺文翰鲜为人知的传奇经历,他令我最大的伤感在于:虽然连官方都对他表彰甚高,但有关他当年参与革命活动的事迹却极其罕见,并且迷雾重重,和他同一时期的同学在日后都成了中国革命史、中共党史上的风云人物,而他罹难之后甚至连遗体都未能被保全;关于他少年时代的成长,青年时代的历练,我们至今都只能停留在谨慎的揣测中。这是一段不完整的历史。
第二部分是他的儿子——贺燕生长大之后投身轰轰烈烈的解放洪流中,1949年5月,他从黑龙江追随大军南下,扎根于江西星子,代表“人民”接管“地方政府”。在这期间,他一直和一位叫王素琴的女孩保持着浪漫的通信。目前,我拥有他们二人一共45封亲笔信件(称它们为“情书”更为合适),他们在信中谈工作,谈未来,谈爱情,最终,他希望王素琴能够为了爱情而南下,不再饱尝劳燕之苦。1951年夏天,眼看着两个人要走到一起了,可是,其他的通信没有了。这是一段不完整的爱情。
第三部分,时间走到了1956年,王素琴已经成为江西某国营纺织厂人事科的科长,她是否同贺燕生喜结连理,我不得而知。但是,这时候,她却被一场疯狂的运动 “揪”了出来,指控她的材料秘密麻麻写了有几十页,可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这就是美其名曰的“无产阶级大革命”。她因此而誊写了一份又一份的检讨,当年和男友畅叙人生、憧憬未来的那份***再也不见了,字里行间,流露的全是无奈、惶恐和不知所措。她是否幸运地躲过了这场劫难,或者成了那场运动的牺牲品,资料就此终止。这是一段不完整的命运。
这便是我们即将看到的这个故事。我不想“托物言志”,更不想“文以载道”,只想尽最大的努力还原这个故事,将它呈现给今天的人们。
以下,是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
民国37年12月1日的一个深夜,十七岁的黑龙江省府财政厅企业科科员贺明星用十一页烙有“改良本质(东亚)”字样的稿纸写了一份将近3000字的自传,以备加入中国***时供其审查,这本来是一件“神圣而又光荣”的事情,但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细节使得整个事件在今天看起来有点荒诞——贺明星写自传所用的这十一页稿纸,正是日据殖民时代的产物。鼎革之后的大量真实事件告诉我们,无数的普通民众,仅仅是一不小心将领袖语录撕了一张拿去揩屁股,或者偶尔开了一句不荤不素的玩笑,就会被推上审判台,以阴谋颠覆无产阶级政权罪论处。贺明星用侵略者制造的“口香糖”向革命表忠心,这样的举动在当时居然无人察觉!也许,它永远不能构成人民内部矛盾吧。
在这份自传里,贺明星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他毕恭毕敬地讲述了以自己祖父、父亲为核心的地主家庭背景,详尽描述了他参加革命工作的一系列前因后果。鼎革之际,自传——这种前无来者的“创意文本”,对于个人前途极端重要,需要写得越详细越好。当然,如果你有足够的才情,能将个人成长史中每一个无微不至地细节都写出来,并时不时地引用最高领袖的言论为命运辩护,组织不仅不会厌烦,反而会认为这样彻底的交代是一种铁杆的“死忠”。贺明星没有这样,三千字的自传,工工整整,平平淡淡,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他并不是一个巧舌如簧、善于使用心机的人。
自传中的父亲
一
贺明星,祖籍黑龙江省明水县大青岗贺家屯。民国19年,贺明星出生在北平,因为这个缘故,贺的父亲为爱子取了一个乳名,叫“燕生”。贺的家族,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地主家庭,虽然称不上“大地主”,但在燕生出生前后,家里已有田产120多亩,在当地也算大户人家。关于贺明星的父亲,自传如是写道:父亲“入北平大学,毕业后在北平结了婚。”除此之外,一些能准确说明其身份的有效信息很少,比如父亲的姓名,父亲大学毕业之后是否曾在北平工作等等,我们在自传中都难以详尽了解。仅仅能肯定的是,在三十年代的中国,一个传统家族里能出现一位名牌学校的大学生实属不易,所谓光宗耀祖,也不过如此。但燕生的自传里,却丝毫没有传达这样一种喜悦和荣耀,相反,他冷静地认为,父亲之所以能进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个人努力并非关键,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祖父和伯父两代人通过对长工的“剥削” 而换来的优越家境:
“到我父亲这辈,因为我父亲他们哥六个,他是最小的,等他能做活的时候,家里生活已经很富裕了,五个伯父也一个一个的脱离了生产劳动,完全依靠四伯父当家支配着十几个长工种我们的一百二十多亩地,由于四伯父有吊算,继续祖父剥削人的老一套,到年终长工算账的时候,大哥及三伯父成天支大牌九局,左五右六想办法把长工一年来赚的钱赢来扣下,甚至四伯母也成天的支着牌局耍钱。使我仍然记得的几个长工(一个厨夫,二个伙计),就有三年没棉帽戴,并没穿棉衣。
根据以上家里生活情况,是不需要父亲参加劳动了,所以便把他送到学校里去念书,初级考入高级,逐渐升入中学,后入北平大学。”1
在这段自传中,燕生十分清楚地交代了父亲“不劳而获”的背景。第一,父亲在六个兄弟中是最晚出生的。从较为严格的家族代际关系来看,父亲在贺氏家族奋斗史上已经算是第三代了,由此,父亲出生后所面临的家庭环境可能是:家族创业的历史已经由祖父、长伯父两代人前赴后继地完成,到了父亲这一辈更多的责任在于守成和分享家族的奋斗果实。这时候,父亲凭借“晚生”的优势,有机会洗脚上岸,由“农”入“仕”。第二,燕生详尽表述四伯父当家期间贺氏对雇工的“剥削”情况,意在告诉组织,贺氏之所以能有今天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越生活,“剥削”乃是首因,但仔细推敲,这一点并不完全合理。自传中说,贺家在四伯父当家期间,家族田产已经达到了一百二十多亩,这么多的土地,其一年的收入比起发放给雇工们的工资来,可谓九牛一毛。再退一步分析,即使伯父们变着花样将所有雇工的“血汗钱”都变相地夺走,那么要成功经营那么多土地,又要靠什么人呢?贺氏与雇工的关系是否真的如燕生所言,“三年没棉帽戴,并没穿棉衣”那样恶劣,值得考究。
这是一段诡异的描述。只要一想到写这份自传时贺燕生的年龄勉强仅有18岁,就令人对他的镇定和思维缜密感到惊讶。他既没有为自己生在一个生活富裕的大家庭而感到荣幸,也没有觉察到祖父、伯父两代人开荒创业的艰险,而是一眼就盯住了“剥削”、“不用参加劳动”这样的字眼,似乎在他看来,父亲出去读书并不是十分光荣的事情,他甚至比不上在土地里辛勤劳作的祖父,因为父亲“不劳而获”,他和成天打牌的伯父们一样,都是靠“吊算” 别人而满足自己的私欲。
年幼的贺燕生显然不可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的心早就被某种主义蛊惑了。早在贺动笔撰写自传之前,东北的“***接管区”已经进行了全面的土地改革,打土豪、分田地、挖浮财是重中之重。大约在1942年前后,贺氏家族一度迎来全盛时期,田产达到了一百七十多亩地,房屋三十多间,全家共四十余口人,贺家自己雇十多个长工种一百亩地,其他的租给佃农们。而到了1948年——即燕生写这份自传的时候,贺氏已经被彻底土改,贺燕生和他的母亲、妹妹拥有的全部财产不过是半间房,四亩地和一些随身衣服。对此,贺燕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极力讲述家族的剥削史,以向组织表明自己觉悟之高尚。
书斋中的马克思和后来走上街头的革命者完全不同,他曾这样论述劳动雇佣关系,“资本的利益和劳动的利益是一致的,事实上不过是说资本和雇佣劳动是同一种关系的两个方面罢了。……资本的迅速增长对雇佣劳动却是最有利的条件。” 2由此看来,四伯父们是否在吸雇工们的“血”,看来还得仔细考究,不可妄下结论。贺燕生显然忽略了他的家族经由两代人艰苦奋斗之后由“创业”向“守成”、“农本家庭”向“资本家庭”转变的内在关系,将更多的心思用在了交代贺氏与雇工之间剥削与被剥削的问题上,这使得他在最后的总结陈辞中,很自然地写道:“根据以上家里生活情况,是不需要父亲参加劳动了!”这是组织真正关心的问题。一个心智还没完全成熟的青年,置身在千变万化的新旧交替年代,看不到自己亲人所受的苦难,看不到几代人为家业兴旺而付出的心血,却对组织的喜好了如指掌。这究竟是谁的错误呢?
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来回答上述问题。但是,在这之前,我们还需脚踏实地讲述一些具体的人与事,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贺燕生的父亲。
二
贺燕生的自传里,关于父亲的有效信息并不多,但却字字千斤,令人印象深刻。以下,我们先摘录出《贺明星自传》有关父亲的一些文字:
“当时正值九一八事变,父亲便携我母子归回了来,到明水后我记得父亲在本城当过教育馆长、管烟所□□、教员及伪县(指傅仪的伪满洲国政权)公署更生股科员,后考任通达村长,而在康德九年,因街村废□便被洗刷了。其被洗刷之原因:也即因为他在当二年村长的过程中,对他的上级很不对头,因为他不会溜须拍马,尤其还在通达当村长时打过两次‘根本精神’(日本人,伪种马厂厂长),因此而认为他思想不良被洗刷,但一些下级职员及老百姓却很因为他这样举动与正直,对他羡慕与拥护。
“别人当村长买了多少□皮车,多少地,他在这二年过程中什么也没有买,却拉下四千多元钱的饥荒,结果没办法只好从家卖了十亩地三间房,并从他的朋友赵怀成处(他家开烧锅已被清算没收)借了二千多元钱(现在亦未还),总算把饥荒还上了。但由于从家卖房卖地还饥荒,却惹起了伯父母们的怨言,纷纷都说父亲没下过地,没往家拿过一个钱,净花钱了,现在刚刚工作了,不能挣钱,反拉饥荒自己还不了,还得从家里卖房子和地还饥荒,这就是败家子呀。因此,家里人几次要分家。”
……
“父亲在通达被解职后,没有什么职业,便又搬到县城内来住,我这时在东三道街第一校(高级)念书,但不幸的日子便来到了。即在伪康德九年阴历六月三日这天早晨,我还睡在梦中,来了一个日本鬼子带二个特务把父亲带去了,临走时(父亲——笔者注)向甜睡的我做了一个永别的长吻,并向母亲曾说:‘如果把我送走时,你们可以搬回屯去(胜利区的家)我是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了,怎样困难可以还叫燕生(我的乳名)念书,最低叫他中学毕业。’父亲被捕走后的一礼拜(六月九日)的早晨,便用大汽车据说解往哈尔滨去了,后来据说受尽了一切酷刑,而且自己不吃饭,死了(秘书处曹静同志是他的难友,知道的比较详细)!他的简单历史也就到此终了。”
燕生在自传中对父亲历史的回顾全部集中在以上段落中。据此,我们大致可以勾勒出父亲的生平和事迹:
贺父3生于清末民初,在家中排位老七。这一时期的贺氏,田产达到一百二十亩左右,创业初成,贺作为家中年龄最小的男丁,在劳动力富余的情况下得以被送进学堂读书。少年时代的贺有可能就读当时县城里最好的学校,他在那里学到的课程包括《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庄农杂字》、《大学》等,学校的管理是相当严格的,背书是必修的内容。贺从小记忆力超群,每次背书,都能拔得头筹,深得先生欢喜。除此而外,学校里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规定,比如规定白天读书时所有的学生都要盘腿坐在炕上,不许回头,不许说话,大小便也需要严格限制——每个人每天领取四根“尿签”,谁要上厕所,必须要将尿签挂在教室门旁的墙壁上,回来后将其交给先生或班长;如果没有把握好时间,早早地用完了尿签,就算真的屎憋尿急,也不会得到允许。贺便是在如此森严的教育系统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4。之后,他被举荐进入重点中学。二十年代中晚期,贺进入北平大学,完成了大学学业,并在北平结婚,生育孩子。“九·一八”之后,贺携妻儿从北平返家,回到明水故里,在地方上先后担任了一些文职。伪满政权中期,贺出任了伪通达村村长,期间因为一些摩擦而与日本人发生过冲突,甚至将种马场场长5痛打了一顿。因为这些事情,他遭到解职回家。虽然贺是堂堂大学生,但在整个贺氏家族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却因为在做末胥小吏期间未能帮助家中扩大田产反而欠下债务而遭到伯父和胞兄们的白眼。闲居了几个月之后,噩运突然降临,日本人在一个夏天的清晨,伙同汉奸冲进了贺的家中,将其押走。临走时,贺深情地亲吻了熟睡中的儿子,并嘱咐妻子一定要让儿子读书。此后一去无杳,各种传言不断地撕裂着年轻的贺母之心和贺氏家族,最终,他们得到了确切消息:贺被日本人在哈尔滨毒打致死,卒年三十五岁左右。
这是基于贺燕生的亲笔自传而对其父的人生轨迹做出的一个大致判断,实际情况究竟怎么样,则要通过确凿的考证。这些判断,为我们试图揭开贺其人其事提供了思维线索。在以上文字中,我们至少能提出这样的疑问:1931年贺有了孩子,当年东北三省完全落入日寇之手,明水也在其中。按逻辑推理:此时的沦陷区和北平相比,后者要安全得多,而偏偏在这时候(1933年),贺选择了回家,他的动机会是什么?和家人团聚?保护家族利益和族人安全?这些惯常的理由都显得有些牵强。贺氏徙居明水已经半个世纪,人丁兴旺,地方关系势必错纵牢固,难道还需要一个常年在外读书、对乡关相对陌生的人回来持家?这显然不合逻辑。其次,贺回家之后,在地方上先后出任了一些职务,虽然在日寇手下“苟且”,但毕竟是有一份工作,同时身后还有一个实力殷厚的家族,怎么可能欠下那么多债务?这一点不禁令人起疑。他所耗去的巨资,是否另有他用?再次,按照贺明星的回忆,父亲是因为殴打日本人和其他事情被洗刷解职,继而被带走构陷致死。从表面上看,事情似乎合情合理,但仔细推敲,就会发现有违常态:日寇怎么会仅仅因为贺殴打同僚以及在工作上不配合就将其随便带走打死?贺不是一般的老百姓,而是地方上的青年士绅,日寇一边灌输“大东亚共同繁荣”政策,一边又对地方士绅大加迫害,难道他们一点顾忌都没有?综合这些因素,笔者认为,贺遭遇不幸,绝对不是其子在自传中写的那么简单,必有隐情。
再考虑当年东北被殖民期间地下反抗斗争情状,我们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自传中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父亲大人” 绝不像儿子贺燕生说的那么波澜不惊,他的身上究竟藏匿了怎样的故事?他会不会和当年的反殖斗争有紧密联系?带着这些疑问,笔者辗转搜寻,一本编修于1989年的《明水县志》6和几本出版于1985——1991年的《明水文史资料》7进入了这个故事的视野。
就像搜神一样,翻开这些鲜有人瞩目的文献,一段令人百味杂陈的传奇赫然眼前。
由云从龙于2012-11-22, 13:14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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