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派“幽兰”之硬伤
众所周知,大陆版《山河岁月》是节本,完全删去了原著的最后五章。但通读全本,其最关键处,让我觉得值得一谈的是,却并非被删节与政治遮蔽的部分。因整部书的结构,无非是胡因袭了H•J•威尔斯《世界史纲》之立意,即从上古旧石器一直谈到当代而已。威尔斯比之更全,乃从史前空间、大陆漂移与远古微生物,一直谈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该书第一版1927年便由梁启超校对、梁思成译文中文,后又经过费孝通等人历次再译。胡兰成想必是很熟悉的。威尔斯此书,在世界史学界中一直是公认的偏门和野路子,与胡很像。胡不过是借此做了一个“中国版”史纲,此略不谈。
让我个人感觉值得稍谈的,是胡关于中国音乐的几个段落。
胡并不懂音乐,更不懂传统律学,而其《山河岁月》中却大胆地用了最反常识、无知和荒谬的话来比较中西音乐,如他说的“好即是准”,以及西方音乐“只有小提琴和钢琴可单独演奏来听”(这简直是笑话了);还有如“中国音乐从来就有交响乐”;甚或“中国的音乐亦是正声。西洋惟以音叉定音阶,但是音的边际有极精密的一线非音叉所能量,例如宫的高半音与商的低半音好像是同的,而其实不同,因为高半音与低半音之间还可以一半又一半的分割至于无穷,要如何纔能定出一个边界,界下是低半音,界上是高半音,这在钢琴里即不可能,但唱歌唱得好的人则可以唱准。西洋乐器惟在小提琴里方可以分得清。而中国乐器则如琴瑟笙萧胡琴等,皆能够辨别,因其不像西洋乐器的现成制定音阶,却由人手来决定,而取准于人心”。
所有这些,显然证明他并不知有小二度与四分之三音的律学原理。他不懂交响乐必须是和声,而不是“大齐奏”。不知西方弦乐之“标准音”也来自钢琴定音。也更不可能看到过民国学者李济先生关于《幽兰》等古琴曲之律学分析(《幽兰和声》),不可能知道明代便已影响了世界律学和十二平均律之朱载堉《律吕精义》等典籍,其中对音准,半音的要求,其实比西方要严格得多。对胡来说,乐一直是礼的附庸,不是独立的。他参阅的不过是像《宋史-乐志》那样的书。对这一保守和“文人化”音乐态度(音乐制度),他甚至还不如魏晋人物们看得透彻。因为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早在嵇康写《声无哀乐论》时,起码在文化意义上就已经解决了。
胡兰成想必也不太清楚琵琶、二胡与扬琴等所谓“民乐”,本来也是汉唐前后从西方(西域)传来的乐器和音乐,非要将其本土化。而民乐在近代的式微,落后和在演奏时被观众因缺乏专业性、过于模糊而导致不堪入耳,最后甚至一度被呲之以鼻等原因,持胡这种观点的人其实难辞其咎。
胡还说:“中国的乐器不制定音阶,或只制定个大概,乃是留着无尽的余地让人可以出入游嬉,如同围碁的非常简单,却可以变化不测。乐器中如磬如缶,如鼓如筑,皆单纯之极,但是论语里的隐君子爱击磬,而秦始皇爱击筑,杨惮喜击缶,唐明皇喜击鼓,如‘佛以一音演说法’,有一音的至止极美……中国人的歌声是精制过的,生旦净丑各有世景,好像云日迥照里一树的枝条与花叶,而西洋的男中音及女高音等则只是生理的,技能的,所以学校里唱歌的喉咙不可以唱昆曲。西洋音乐又且它的准确与熟练有尽头,中乐则如昆曲永远可以唱得更好。还有昆曲京戏乃至嵊县戏等,皆同一只曲谱而可因配的字句内容不同可唱成各式各样,不像西乐的曲谱不能移作别用。中乐一只谱当十只用,而连各式的戏各式的弹词花鼓,以及种种小调算起来,曲谱之多更使西洋曲谱相形见绌”。
这些就更狭隘了。莫不成中国音乐皆为君子,小提琴或钢琴便是男盗女娼?中国乐器如何就不制定音阶?莫非三分损益律、纯律、五度相生律和十二平均律等不是音阶?西洋音乐如何就是“有尽头”的?任何艺术都只有风格差异,绝无止境可言。不像科学,有了手机,便可不要电报了。小提琴有了海菲茨,也未见得就不要伊萨伊或穆特了。胡更不知众多西方演奏家,作曲家或先锋音乐人,也是“一只谱当十只用”,同一首奏鸣曲、歌曲、协奏曲或现代实验音乐,便存在着各种不同版本(甚至无谱,只有符号),与中国古琴口传心授或戏曲之流派一样。更莫说后来的即兴、爵士乐和世界音乐等之随意挥洒了。而你若让唱戏曲的去唱瓦格纳歌剧,便一定能唱得好吗?绝无可能。
对一门艺术没了解透,便不该仓皇下结论罢。
日前台湾薛仁明先生来京,彼此说到:“胡的言论,只能是看着玩玩,不可当真。因胡从来就不是在做学问,只是一种游戏笔墨”。就算如此,那么胡为何又总是强调其书(尤其《山河岁月》与《今生今世》这两部)之重要性,甚至认为一定会“流传千古”呢?(《致唐君毅书信》)
胡之履历,惊险跳脱,如战国纵横家之流亡,又爱任侠犯禁,藏匿民间,雄心抱负。胡之一切书迷人,其思想一般,主要还是在语言与“句”之精湛,其风格是民国文字里非常特殊的一个角落。尤其是他的“句”,很多时候会突然闪光,如刀尖上走,令人钦佩。我相信,民国文学史定会有他的地位,不会因其人格八卦或汪伪时期的“策士”身份而被扭曲。
但人生阅历、语言之美和“句”的惬意、孤绝,皆是另外一个问题。
胡兰成对中国音乐建立于“意境”之上的认识,也并没有全错。他最大的问题是非此即彼(无端践踏西学)和律学等知识上的硬伤——即用文化涵义去刻意(并很外行地)试图抵消音乐学与技术上的差异。胡之文字优雅、观点剑走偏锋、对民国白话与张爱玲式语言情境的运用,往往很容易让人忽略他在具体学术上的缺失和乱谈,堪称“胡派”。除了音乐,他在书中对中西制度、建筑、绘画、戏曲、禅宗、医学或文学上的比较,也用了类似办法。实在可谓“分别心”太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以此来强调他本来的“爱国性”或“民族性”。如果是,便适得其反,反而让人觉得中国人谈文化太不自信了。况且这些比较是如此粗浅、武断和半瓶醋,简直让我难以相信是胡这样心灵细腻的人所写。因胡之一生,看其行文,应该是最不喜欢粗鄙之人与事的,但他自己在音乐与艺术问题上的分别心,和在专业知识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便匆忙立论,却意外地粗鄙。
胡爱写书法。颇具讽刺并又让人伤感的是,1981年胡在日本死后,墓碑上刻下了他手书的“幽兰”二字。这两个字当然涵义多重:其一,是他名中有“兰”,并幽居于流亡之中,最后死于岛国;其次,“幽兰”本是孔子菜色陈蔡、对时运与“君子在野”之感叹,胡兰成以此自比;最后,也是我认为最关键的,是《幽兰》本为古琴第一名曲,该曲在律学、结构与音准上,都是中国古琴音乐之极品(可参阅拙文《半寸许》与《琴殉》等),本传为孔子所作,实为六朝时梁人丘明所传,其唐人文字谱手抄卷子原件,至今藏于日本京都西贺茂神光院,被日人视为国宝。前两个理由,都可以使胡以“幽兰”为墓志铭,从他自负的个人史来看也算“贴切”。唯有最后一个,怕是永远要被传为一个笑谈了。
众所周知,大陆版《山河岁月》是节本,完全删去了原著的最后五章。但通读全本,其最关键处,让我觉得值得一谈的是,却并非被删节与政治遮蔽的部分。因整部书的结构,无非是胡因袭了H•J•威尔斯《世界史纲》之立意,即从上古旧石器一直谈到当代而已。威尔斯比之更全,乃从史前空间、大陆漂移与远古微生物,一直谈到第一次世界大战。该书第一版1927年便由梁启超校对、梁思成译文中文,后又经过费孝通等人历次再译。胡兰成想必是很熟悉的。威尔斯此书,在世界史学界中一直是公认的偏门和野路子,与胡很像。胡不过是借此做了一个“中国版”史纲,此略不谈。
让我个人感觉值得稍谈的,是胡关于中国音乐的几个段落。
胡并不懂音乐,更不懂传统律学,而其《山河岁月》中却大胆地用了最反常识、无知和荒谬的话来比较中西音乐,如他说的“好即是准”,以及西方音乐“只有小提琴和钢琴可单独演奏来听”(这简直是笑话了);还有如“中国音乐从来就有交响乐”;甚或“中国的音乐亦是正声。西洋惟以音叉定音阶,但是音的边际有极精密的一线非音叉所能量,例如宫的高半音与商的低半音好像是同的,而其实不同,因为高半音与低半音之间还可以一半又一半的分割至于无穷,要如何纔能定出一个边界,界下是低半音,界上是高半音,这在钢琴里即不可能,但唱歌唱得好的人则可以唱准。西洋乐器惟在小提琴里方可以分得清。而中国乐器则如琴瑟笙萧胡琴等,皆能够辨别,因其不像西洋乐器的现成制定音阶,却由人手来决定,而取准于人心”。
所有这些,显然证明他并不知有小二度与四分之三音的律学原理。他不懂交响乐必须是和声,而不是“大齐奏”。不知西方弦乐之“标准音”也来自钢琴定音。也更不可能看到过民国学者李济先生关于《幽兰》等古琴曲之律学分析(《幽兰和声》),不可能知道明代便已影响了世界律学和十二平均律之朱载堉《律吕精义》等典籍,其中对音准,半音的要求,其实比西方要严格得多。对胡来说,乐一直是礼的附庸,不是独立的。他参阅的不过是像《宋史-乐志》那样的书。对这一保守和“文人化”音乐态度(音乐制度),他甚至还不如魏晋人物们看得透彻。因为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早在嵇康写《声无哀乐论》时,起码在文化意义上就已经解决了。
胡兰成想必也不太清楚琵琶、二胡与扬琴等所谓“民乐”,本来也是汉唐前后从西方(西域)传来的乐器和音乐,非要将其本土化。而民乐在近代的式微,落后和在演奏时被观众因缺乏专业性、过于模糊而导致不堪入耳,最后甚至一度被呲之以鼻等原因,持胡这种观点的人其实难辞其咎。
胡还说:“中国的乐器不制定音阶,或只制定个大概,乃是留着无尽的余地让人可以出入游嬉,如同围碁的非常简单,却可以变化不测。乐器中如磬如缶,如鼓如筑,皆单纯之极,但是论语里的隐君子爱击磬,而秦始皇爱击筑,杨惮喜击缶,唐明皇喜击鼓,如‘佛以一音演说法’,有一音的至止极美……中国人的歌声是精制过的,生旦净丑各有世景,好像云日迥照里一树的枝条与花叶,而西洋的男中音及女高音等则只是生理的,技能的,所以学校里唱歌的喉咙不可以唱昆曲。西洋音乐又且它的准确与熟练有尽头,中乐则如昆曲永远可以唱得更好。还有昆曲京戏乃至嵊县戏等,皆同一只曲谱而可因配的字句内容不同可唱成各式各样,不像西乐的曲谱不能移作别用。中乐一只谱当十只用,而连各式的戏各式的弹词花鼓,以及种种小调算起来,曲谱之多更使西洋曲谱相形见绌”。
这些就更狭隘了。莫不成中国音乐皆为君子,小提琴或钢琴便是男盗女娼?中国乐器如何就不制定音阶?莫非三分损益律、纯律、五度相生律和十二平均律等不是音阶?西洋音乐如何就是“有尽头”的?任何艺术都只有风格差异,绝无止境可言。不像科学,有了手机,便可不要电报了。小提琴有了海菲茨,也未见得就不要伊萨伊或穆特了。胡更不知众多西方演奏家,作曲家或先锋音乐人,也是“一只谱当十只用”,同一首奏鸣曲、歌曲、协奏曲或现代实验音乐,便存在着各种不同版本(甚至无谱,只有符号),与中国古琴口传心授或戏曲之流派一样。更莫说后来的即兴、爵士乐和世界音乐等之随意挥洒了。而你若让唱戏曲的去唱瓦格纳歌剧,便一定能唱得好吗?绝无可能。
对一门艺术没了解透,便不该仓皇下结论罢。
日前台湾薛仁明先生来京,彼此说到:“胡的言论,只能是看着玩玩,不可当真。因胡从来就不是在做学问,只是一种游戏笔墨”。就算如此,那么胡为何又总是强调其书(尤其《山河岁月》与《今生今世》这两部)之重要性,甚至认为一定会“流传千古”呢?(《致唐君毅书信》)
胡之履历,惊险跳脱,如战国纵横家之流亡,又爱任侠犯禁,藏匿民间,雄心抱负。胡之一切书迷人,其思想一般,主要还是在语言与“句”之精湛,其风格是民国文字里非常特殊的一个角落。尤其是他的“句”,很多时候会突然闪光,如刀尖上走,令人钦佩。我相信,民国文学史定会有他的地位,不会因其人格八卦或汪伪时期的“策士”身份而被扭曲。
但人生阅历、语言之美和“句”的惬意、孤绝,皆是另外一个问题。
胡兰成对中国音乐建立于“意境”之上的认识,也并没有全错。他最大的问题是非此即彼(无端践踏西学)和律学等知识上的硬伤——即用文化涵义去刻意(并很外行地)试图抵消音乐学与技术上的差异。胡之文字优雅、观点剑走偏锋、对民国白话与张爱玲式语言情境的运用,往往很容易让人忽略他在具体学术上的缺失和乱谈,堪称“胡派”。除了音乐,他在书中对中西制度、建筑、绘画、戏曲、禅宗、医学或文学上的比较,也用了类似办法。实在可谓“分别心”太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以此来强调他本来的“爱国性”或“民族性”。如果是,便适得其反,反而让人觉得中国人谈文化太不自信了。况且这些比较是如此粗浅、武断和半瓶醋,简直让我难以相信是胡这样心灵细腻的人所写。因胡之一生,看其行文,应该是最不喜欢粗鄙之人与事的,但他自己在音乐与艺术问题上的分别心,和在专业知识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便匆忙立论,却意外地粗鄙。
胡爱写书法。颇具讽刺并又让人伤感的是,1981年胡在日本死后,墓碑上刻下了他手书的“幽兰”二字。这两个字当然涵义多重:其一,是他名中有“兰”,并幽居于流亡之中,最后死于岛国;其次,“幽兰”本是孔子菜色陈蔡、对时运与“君子在野”之感叹,胡兰成以此自比;最后,也是我认为最关键的,是《幽兰》本为古琴第一名曲,该曲在律学、结构与音准上,都是中国古琴音乐之极品(可参阅拙文《半寸许》与《琴殉》等),本传为孔子所作,实为六朝时梁人丘明所传,其唐人文字谱手抄卷子原件,至今藏于日本京都西贺茂神光院,被日人视为国宝。前两个理由,都可以使胡以“幽兰”为墓志铭,从他自负的个人史来看也算“贴切”。唯有最后一个,怕是永远要被传为一个笑谈了。
2011、5、4
由杨典于2011-05-05, 22:14进行了最后一次编辑,总共编辑了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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