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任何人

阴天。坐在阳台读了一下午孟明版的策兰，虽是本旧书，但仍然触动我。不错，灾难是上天的礼物。不想说话时，读点好诗也是惬意。

给任何人
/胡冬



借一个影像，我呼唤自己的对立面


——W.B.Y





一


匿名信：关于用词，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既然古人已经作古，秘传已经失传——




乃父苦跪炭渣：” 我已交待得一个字不剩，


岂敢再否认、重复，既然人人对我说不。“




二


那么，这是童年，手术的推车嘀咕


又嘀咕。这是你在南北遁走，




揪着日月遁走的阴阳头。你，造反的脚伕，


担当起了碣石、谷神，三百斤的死。




三


山城浮现灯火。油印机漆黑的滚筒下


夜潮涨落。父亲授课，细嚼簋豆、诗赋。




传单花花绿绿。军阀割据。


内战水深火热。告密者说话象机关枪。




四


诗，本是在牢笼中创造大雁。


哪里！生活是老虎，诗才是笼子。




一伙人争执着，踅向自我的舞台，


穿的是小丑的纨裤，或鹑结的囚衣。




五


不，不，不——野象的三段式警告


吓跑了悠远的游牧和推论的猩猩。




而在脑际，黑暗的帝国覆盖


我们共同的渊薮：瞎子摸象，蛇吞象。




六


匿名信：关于历史。我还是我，照样在写。


我想给你打个比喻，但怕你不懂。




嘿！是我，曾伏在串联队伍的背上写。


有人站着写。列宁用牛奶写。




七


那么，这是今天。你已在加州，还是那老习惯，


走到那儿，就把那儿当一个总部。




你调动机器，以数码透视人寰——


诗，岂似邮筒呆伫，或归隐的石头？




八


人远赴异地。四川人说，不承认避难或流亡，


这个人的祖籍就有问题。当初，




对成份谈虎色变，现在，祖先的忌讳成为了


垫压，象黑人轿车里的豹纹坐套。




九


岷山牵连崃山。悚罪的父亲寡言，


为干校刻蜡版。垃圾怎么办？钱从何来？




从报社到剧团，垃圾中他倒掉的药渣


包括党参、柴胡，熬黑的字骨头。




十


隐士们牛饮，抱着宿愿的火腿——


可他们弹奏的并不是对悠闲的研究，




也不是对邻居的苦难故作高深，


隐士们驱驾单车，以锅魁面对月亮。




十一


诗，向壁虚构。养生的胎儿梦见它


进化的鼻祖，颠倒之躯没入海阔的羊水——




未来，隔绝的深度充满对


确定事物的怀疑，对“不”的假设。




十二


童年的穹庐浑圆。童年非得看看马戏团：


虎豹精铁的困吼。三条腿男青年滑稽兮兮。




大力士憋足蟾蜍难看的沉默，


痛苦沉重的鳄鱼摔到地面。




十三


匿名信：关于帝国。我在它暴露的巨细上泄欲。


它乱搞的开发区——麻将偏要绝对，




高楼偏要耸起。我，大哥哥！


赢来喝彩，世界塞进我鼓囊的旅行袋。




十四


那么，这是不。“不”是我们的局限。


我深知我早已容就在里面——




居所的寥廓得从底部兜着，从身边写起。


旷世的麻烦赋予我离奇的闲散。




十五


染疾的词，代谢了它们辅佐的君子、


刻辞，所有叫“玉”的石头。穿孔的词，




反感我失语的阑尾炎。事故的词吮过。


忌惮的词摸过。反感向危险求救。




十六


支矶石瑟瑟发抖，失却其秀色碧净。


从爨秦到文革，在成都，所有叫“玉”的




姑娘都哭了。当她们哭着，


不再象字，而象一个个字母。




十七


不，多少个不，象死囚脚下架起的干柴。


从中央到地方，布告象顶级的约稿信




催醒了诗人。此时谁起床


漱洗，谁就会去聊、去吹、去侃。




十八


词自言自语，人各就各位——


对理想的卖弄，为生活所迫，即使才貌的贤淑




也会出走，即使那哼哈二将，


也正派过一阵子，清醒过一阵子。




十九


人的元气泄出首级：道，道在遁走。


人的晦气贯入舍腑：阴阳把守的宅楼。




叶诗人上吊。马诗人举枪。


革命何罪？革命不再有诗意。




二十


匿名信：关于诗意。吃在何方？


我挑剔一只龙虾，厌恶西餐（刀叉居然说不）。




刀叉指向天府，她姑娘般的西南——


派性争斗。吃菜艰难。三月不知肉味。




二十一


那么，这是匮乏。心想顿顿美餐，


主妇们挑选着同义词，在菜场吁叹。




潦倒的父亲也仰止：庖丁，杳无的火腿。


蜂窝煤点燃“飞马” 牌香烟。




二十二


古人屏息。诗意的蜻蜓不离它技艺的


肚痛帖。笔何欲翩飞？字何故显现？




计策难消拼写的短缺，下回分解——


诗在拮据中偿付它昂贵的人工。




二十三


太阳，石头在上山。骑车人曾梦想一付雪镜，


登山睡袋的云，象赴约一样，




冰峰的攀援里可有嵇、阮？


恶臭的屐履。骑车人推掇漏气的轮胎。




二十四


除夕仿佛旧世界，爆竹震荡升温的地球。


父亲死捏嘴的哑炮。看守室内，




众人呐喊助威——日光灯下龌龊的棋局。


字的厮杀。旧世界落花流水。




二十五


请以书法的岣嵝，写出书法的峻严。


时代多出一个不，“不”的隐庐眼含它展翅的




鸿鹄——反叛的人是远离的人。


诚实就是精华。汗颜、顿首......云云。




二十六


时代聚合它老迈的影像：蜀都古已消失，


通过野蛮的兴建拆迁，正如卡多冈广场上几个




骂娘的中国人是一个支点，一个缩影——


挖地三尺，镜鉴难觅。后人推销伪劣产品。




二十七


关山飞渡。长城腾云驾雾，开始是蛇，


后来是龙，可最终是蛇，以绳索的方式延筑——




人数仍在增加。事态继续扩大。


活人害怕真实象死人害怕屈辱。




二十八


童年错了，我写下反标。今天错了，


我写我的处境：笨拙的献艺。错是否也象




鳄鱼？我们改着，改着，


主要是改着。错饱噎着盲区和死角。




二十九


纸会呼吸：幸存，象西藏的氧气一样稀薄，


却养育出一种人，高洁的山水——




那并非低下的禀赋可以屈尊俯就，


清澈的贯注的统一，也是耸峨的对立的统一。




三十


匿名信：关于时间。谁赛过了谁？


太极拳太慢，龙舟太快。健身器械的仙鹤




导引，它阴影的飞机吐纳我——


对立面移向边缘。对立面说不清楚。




三十一


那么，这是死，父亲突然在信中写到——


但它已不算什么，死不过是活着，直到散架。




他陷进碑帖、汤头歌诀，用狼毫勾，


羊毫划。药酒的玄晦掠过他凹陷的脸颊。




三十二


“不”的大火云云，舌头卷起宫殿、


丝帛，诸位塑造。红照壁辉映




西天的绚丽。崩裂的山岳。


凤凰，毛发精血冷却成天壤、云泥。




三十三


灰烬。夜黑色的丝绸压住一个黑色的时代。


电缆穿越的深海，越洋电话的出入口，




我们的能量在寒暄中灼燃、


湮没，象正反的离子撞到一起。




三十四


当我打开屏幕，执迷，重现荒废的骊山，


一只梨空腹的痛。当我伫立窗台，




看到了对面的你。你也在


电脑的滋溜声中摆弄着滑鼠、世纪虫。




三十五


象穴龟外出寻找可口的蓝色，


某种我们要讲清楚的东西浮沉于




荒野、碧海。象穴龟慢慢


采摘着覆盆子，在蓝色深处采摘蓝色。




三十六


匿名信：关于攀登。鄙者生存？我也有一辆


单车，通行证龙飞凤舞。我也挖苦那谄媚的谈吐，




吹捧的营生——身不由己的


冤假错案，那些把自己牵扯进去的人。




三十七


那么，你早就认识我，并且悄悄读着我的东西。


当你读着，读者本人也就是诗人。




如果你两者都不是，那么你肯定是神——


且不屑栖居此间，词语遣放的边缘。




三十八


边缘是我的底线。这才有了开心，


有了对酌、咋舌。诗和菜用相同的材料搅拌。




火候正好，酒箸欢然。


请品尝这鼎镬的乾坤，脍炙的对立面——




三十九


没有同行。穿山甲在絮响中


刨着那动地的哀痛，那唯一漏掉的“不”，




它将靠这一点点孓遗存活。


没有约会。绝望的灰蛾扑向黑灯瞎火。




四十


这是倒霉的人缘，关于三代人相觑，


仿佛素不相识。这是一首诗，关于命运的古老，




无分远近与幸厄。这是一封绝交书，


关于家喻户晓的誓言，共相邀约。




四十一


它将题献给暴虐，抗议，虚假和流亡，


献给庸才，无赖，偷工减料者，我们周围的




掮客，女骗子。如果足够，还将


题献给父亲，那傲然的宸极，我们冒昧的不。




四十二


它，童年忍耐的石头小马呈现于


云霄，酸蚀的大气层——这喘促的弱者

驰骋、嘶鸣，终可比拟它的




先辈——它成长，象中国一样庞然，


并承受其亿兆的心脏，他们耗损的实力和恒心。




四十三


而这飘逸的躯干高蹈，是否真的天马？


如果它不是极目神州，顾及到了那些呻吟的省份，


知道它们曾有过自由的言论，




有过捍卫的领土——列国，奋发的公侯，


运用智谋与干戈，确保各自的清醒和独立。

给任何人
/胡冬



借一个影像，我呼唤自己的对立面


——W.B.Y


怎么有两个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