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在风清月明之夜,遇到大队人马仿佛是必然的
这许多群男女
沿开阔的大路,长蛇般蜿蜒奔走
嗒嗒的马匹
满载美酒,杯盏和各种食器
我上前问他们去往哪里?
他们摇头
“那么去做什么?”他们继续摇头
我加入他们的队伍
仿佛这也是必然的(尽管有些失望)
暮色低低地垂下来
蟋蟀们在草丛中唱和
一只肥大的野兔笨拙而惊惶地
穿过沙土路
我疑心是一只待产的母兔
队伍簌簌地向前
不时有人加进来。一个男孩
被父亲牵着手,一路吵闹着要骑马
他父亲从口袋掏出两只核桃
玩起变核桃的魔术
伸出左手是两只核桃
合拢五指,向外扬三下,伸开手
核桃消失了
再向内扬三下,核桃回来啦
“噢”男孩雀跃起来。我走在旁边
我们一起眨眨眼
拂晓时来到江畔。他们匆匆往船仓搬运货物
我注意到
岸边一株云杉正把自己
假想成某种草本植物
身体里藏着小火焰,啵啵作响
我摘下一枚针状的叶子,叶梗断处
渗出红色汁液:
轻绞痛的征兆。一只花尾松鼠窜上枝头
制造出一点骚动
清晨已投下大片光芒
“这是无用的,像一株云杉那样活下去吧”
我低叹着,随众人
走上甲板
最初的景物瞬间遥远。那些青山
那些小城,以及
它们上空大团的白云,多么快
已是如此模糊
过了入海口。涛声晚钟般敲打耳鼓
一群好奇的尖嘴鸥
张开神经质的翅膀盘旋于船尾。水手们
加大马力,陆地犹如一张
被箭矢遗弃的弓,永久地沉寂在天边
夕阳硕大殷红
似乎一掉下来,就能点燃海水
多么壮观!乘客们把手臂高举过头顶
欢庆的时刻到了
酒肴已经备好。相识和不相识的人
纷纷端起酒杯,叮当碰撞
从远处致意。音乐奏响,先是曼妙的华尔兹
而后热情的探戈,爵士乐
一些人双双起舞,一些人于原地
扭动颈项、肢体
乐声混着低沉或尖锐的笑声,孩童的啼哭
略带醉意的呼喊
翻滚的浪涛和海风包裹了它们
多么热烈!可是没有人说话
在众多声音的轰鸣里
我仅能分辨出一长串诸如“嗯,啊,哦,呦…”
的叹词。是的,他们不说话
我多想开口,然而他们不说话
我能说什么
两位诗人兴致高昂地起身
开始即兴诗朗诵
他们蠕动迅捷的嘴唇,一咏三叹
听众高声叫好,连连鼓掌
我有些沮丧,除了一个又一个新鲜的
声音的戏法
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个小男孩缠着他的父亲,要他
表演核桃魔术
一对恋人离开人群,倚着护栏
忘情地亲吻。女孩的身体向后凹下去
几乎凹成一个反写的“C”
烈酒,甜酒,啤酒,鸡鸭牛羊肉的气味
搅拌着海风的腥臊
不断涤荡着嗅觉,热烈而又颓废
一只灰色的猫头鹰
站在桅杆上俯视,从欢庆开始时它就在那儿
现在它发出诡异的叫声
把钟表状的左眼
瞄准甲板上欢庆的人们
咔嚓闭一下,而后振了振翅膀,斜飞向天空
我注视它悠悠地穿过云朵
它的翅膀静止下来
飘飞的云朵静止下来。行走的船只静止
舞动的身躯,呼喊的声音
静止
贴面而过的风静止……七岁
七岁时,我栽进一个水塘
我躺在水下
巨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围拢至胸腔、头部
眼前是一个空茫的世界
没有恐惧,甚至
没有绝望
唯有白色的,令人窒息的
无边又无力的空茫——无限接近死亡的味道
顷刻,我站起来,水深原来
刚刚过腿。八岁
我忘记老师布置的作业
胡乱做一堆交差。没成想超额完成
得到郑重的表扬
那女老师站在讲台上,高高举起
我的作业本
我恍惚地坐在下面
瞥见一排红色对号中,一个对号右侧
重重画着一道斜杠
此时,我坐在这泱泱的宴席
仿佛坐在那个
刺目的半对号下,与他们一起
频频鼓掌,举杯
那只猫头鹰已隐没云层。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为什么加入这支队伍?为什么
走上这艘大船?
哦,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次溺水的空茫
重新裹挟了我。那个半对号
在我眼前来回飘荡
在海上,在日复一日喧嚣的席宴中
四季消隐,时间消隐
我生来对语言的
欲望,从微温的肺腑中抽离消隐
多久了?我谁都不认识
只有玩核桃魔术的小男孩
偶尔跑过来
热心地做我的魔术老师。他已经懂得
一点核桃魔术
伸开左手,两只核桃,合拢五指
向外扬三下,核桃消失了
再向内扬三下,掌心依然空空的
他还没学会把核桃变回来
这得求助他的父亲
而我的左手向外扬三下,核桃总是还在
我始终学不会
这看似简单的魔术。是的
除了这个小男孩
我谁都不认识,空气里膨胀着
熟埝的陌生感
迅猛的海风从未将其吹散。我已习惯他们
单调的声音,礼节的微笑
习惯他们行走于左右
却分外模糊的脸
习惯于此起彼伏诗朗诵,与“嗯,啊”
有关的叹词,象声词,形式
和主义间空洞的游走
习惯于一个人在夜空下,张开十指
触摸强劲的风
看海浪铁骑般撞击船身
白海豚从水面高高跃起,划出完美
而寂寥的弧线
习惯于那只猫头鹰的来来去去
它咔嚓一下闭上的
仿佛洞晓一切的左眼
习惯于这吃不完的,早已令人失去味觉的酒宴
多么象死去的饥饿的一群——这些
不断发声的活标本!
“啊——我真是活够了”
当一声咒骂
从酒醉的水手午夜的舌苔下翻滚而出
客舱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嘘声
我会惊悸
心脏会猛烈地疼痛。有什么东西
存在过吗?比如远方的家园
分明的四季
比如春天衔泥做巢的燕子,姗姗来迟的
轻软温润的新绿
披着希望的光芒隆隆奔跑的火车
“小皮球 加脚踢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 二五七
二八 二九 三十一”
“你演观世音吧,要不演白骨精”
“不,
我演如来佛,什么都不怕!”
哦,再没有一株马兰可供我们脆弱的足踝节节攀爬
再没有一种游戏可供我们尽情逃遁
那童年里爱着的
不肯说出口的玩伴,现在在哪里
在怎样的一艘船上默默仰望
钟罩般低垂的夜空
就像亨里克•诺德布兰德的《回家》
父母已不再是我们的父母
兄弟已不再是我们的兄弟
邻居不再是我们的邻居。那酒醉的水手
惊扰了谁的
不可被惊扰的幸福?我又和谁一起
呵护着谁的幸福?
那只猫头鹰从何而来?它是
另一个世界中的我吧?身兼嘲讽
与被嘲讽者双重角色
在惊鸿一瞥的回望下无处容身
整夜的失眠,黎明依然来得很快
我翻身坐起来
摸出枕边的两只核桃
交到左手,合拢五指,向外扬三下
慢慢睁开眼,核桃不见了
我知道,它永远地消失了
我不再是孩子,没有一个父亲可以求助
曙光从厚重的窗帘递进一片
薄薄的光亮
我想起那只猫头鹰,它似乎很久没有出现了
尾随我们的尖嘴鸥早已更新换代
唯有海平线
和一些人金边的海市蜃楼
始终与这艘大船保持着一般无二的距离
2008.8
昨日在网上看到一张故乡的风景图,想起这首诗,也是我的第一首长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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