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左岸布鲁克林
李大卫
对于一般人,纽约就是曼哈顿,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而布鲁克林不过是个地名,偶尔出现在犹太小说里。
布鲁克林大桥上的业余涂鸦。李大卫/摄 |
一个贫穷街区的士绅化进程
画廊经理是个漂亮女人,但不是那种美国式的漂亮法,而是带点异国风。她的口音也很不美国。在布鲁克林的同业中,这家画廊装修算是比较讲究的。它有个挺怪的名字,叫“红58”。
布鲁克林普拉特艺术学院校园的公共艺术。李大卫/摄 |
“Rouge Cinquante-huit。”她用法语重复了一遍,像是纠正,又像是强调什么,“这是我最喜欢的口红。”
原来是夏奈尔的“扇子”。一般艺术圈的人,说到跟时尚沾边的东西,总得半真半假蔑视一番,哪有这么公然标榜的?太不波希米亚了。
这里正好有个摄影展。据介绍,有些镜头里出现的,是时尚圈的大人物,甚至安娜·温图尔。个别照片有不雅之嫌。我指的不是性,而是某种刻意的侵犯姿态。世界各大都市里,总会有一些忘乎所以的人群,除了享受忘乎所以,更乐于展示这种忘乎所以。海外汉语有个俗气的说法,叫“突破尺度”。
在这个波波化的纽约,还有哪些尺度没有被突破?再有恐怕就剩违法乱纪了。但请放心,文艺圈人士的反社会姿态,最多只是姿态,无伤大雅。和你我一样,他们大都也是守法良民,要为日常生活烦恼、打拼,最多就是喜欢戴着墨镜,刺出文身,表情比较旧社会。假如一个社会视这些人为大敌,那只说明它的精英阶级是些土包子。
后来知道女经理来自欧洲北部一个地方。她的姓氏也会引起对北方的联想。不过现在是全球化时代,何况北方苦寒之地的人,很多喜欢追逐拉丁风。前些年的丹麦电影《菜鸟级意语》,就和这种风气有关。如今要想趋时,就请戒掉Hello、Bye-bye,改说Ciao!
女经理的本行是美容美发,职业解释了她对时尚的偏好。这里地处纽约布鲁克林,一个叫做威廉斯堡的地段。这是一个近年来快速发展的街区。几年前我第一次在此落脚,附近居民除了少数非洲和犹太裔,大部分属于拉丁裔蓝领。偶尔几个年轻白人,也是欧洲来的学生。这是我在美国见过的惟一有人摆摊卖盗版碟的地方。
这两年,满是涂鸦的穷街陋巷,冒出很多式样新潮的合作公寓,彩色落地窗框,好像蒙德里安的几何抽象画。新楼外贴着招租广告。如果开发商是粤籍人士,还会留下尾数6688或8888的电话号码。
最大的变化是人。街上一些衣着入时、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带着刻意的嬉皮范儿,在满街肥胖的穷人中间昂扬而过,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接着出现一批价钱偏贵的食品店、洗衣店、设计很潮的咖啡馆和小剧场。然后是更多的建筑工地。开发商开始求购旧屋。我的房东也收到了信。一个贫穷街区的士绅化进程,就此开始。
居民成分的变化,带来新的文化消费需求。“红58”就是这一背景下应运而生的产物。虽说是画廊,其实兼做发廊。它属于那种多用空间,主业之外,还可以组织小型演出,放映非主流电影,甚至对外出租,提供派对场所。参与者自然都是跟艺术有关的“酷人”。至于什么叫酷,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灵活多变的经营之道,本身不就挺酷?
现在的人看得很开,明白艺术无非是种生意。真正有本事的,还会把生意变成艺术。这样的高手,都在东河对岸的曼哈顿玩得热火朝天。五大道自中央公园以下那二十来个街区,整个改造成了一条画廊。装点那些店面的,有波洛克式滴彩,有野兽派热带主题,也有整墙尺寸的屏幕,放映南加州马里布海滩的动态画面。
本季最抢眼的店面,或许是路易·威登的旗舰店。他们把新的鸵鸟主题设计,从伦敦邦德街移植过来。而在哥伦布广场西侧的华纳中心,大量的达利雕塑,就在气氛入时的“瞎拼”空间中展示。这种搞法,纽约还是从亚洲学来的。不论香港还是东京,早就有把商场用做艺术展示空间的先例。在这座当代索多玛城,商品和艺术之间的界线已经模糊到可以忽略不计。再看看纽约双年展上的哪件作品,形式感和想象力比得上苹果产品?
艺术关心的不仅是形式和想象
但艺术关心的不仅是一些人戏剧化、时尚化的生活方式。如果艺术不能表达更严肃的内容,我看不出还有任何理由被认真对待。
威廉斯堡的大都会大道,是布鲁克林新文化的中心。李大卫/摄 |
我尾随他们转过街口。那里有一座带芒萨尔屋顶的法式老楼。这座建于19世纪内战时期的建筑物,曾被不同的银行租用,直到1996年成为威廉斯堡艺术及历史中心的场地。这里每年都会组织很多非盈利性质的展览,主题较多涉及妇女、少数民族这些多元文化现象。它的创建人新居裕子,就是日本来的移民。
由于是在公共空间办展,即便规模有限,分量也远超过一般私营画廊。一进展厅,先是看到一个体量很大的木质结构,四根支柱,下面有一个重锤,前面则是一个犀牛头。我一下联想到木牛流马,还有攻城锤、弩炮一类古代战争器械。感觉的确蛮酷的。
这不仅是规模和体量的问题。这里布置的作品,大多有着异乎寻常的严肃气质。展厅中心位置,是一件装置,叫做《许诺,许诺(三)》。作品用了很多纺织品,从婚纱到束身衣,从毕业舞会装到芭蕾舞服,总之都是女用。很多地方被撕破,而且染上了各种颜色。我隐约感到某种暗藏的政治信息。
策展人之一、麻省大学的景观艺术教授安娜丽丝·比绍夫告诉我,装置的作者叫安娜·杜先科·多贝克,她的最初动机来自一条新闻——几个姑娘,原本在一个第三世界国家活得好好的,被人拐卖到美国。人贩子说帮她们物色到了好人家,嫁到美国去。可等着她们的是妓院。
当代艺术有个大问题,就是阐释过度甚至依赖。新人要想出头,得先考入正确的美院,拜在正确的导师门下,成为体制的一分子,将来才有机会获得阐释和定价。
约瑟夫·博伊斯曾指责公众对于不能理解的自然现象处之泰然,却热衷于抗议同样无解的新艺术。这话听来很像诡辩。自然物作为人类经验的基本内容,具有漫长文明史赋予的多重意义。对于恋爱中的女人和哮喘病人,一朵花引起的反应全然不同,引发的意义解释自然各异。假如艺术不能朝经验的方向进行某种还原,那它的最终去处,便只能是垃圾站,不管眼下卖价多高,作者多牛多酷,多少评论家跑出来当公冶长。
苏珊·沃德的《你真想知道?》带有更强烈的政治意味。她用一块块色泽不一的法兰绒,拼贴出军服形状,感觉像是迷彩睡衣。伊拉克战争爆发后,沃德用了两年时间,在自家地下室里,用法兰绒缝出各种军用装备的仿制品,从盔服到弹药。一种家常的,柔软而舒适的材料,加工成国家暴力的工具。观众由这种冲突修辞中,解读到的信息或许十分微妙。
这里的政治话语,涉及面仅限局部问题,没那么多大是大非,乌托邦情怀更是罕见。他们的制度文化是成熟的,有效的;改天换地式的,全面的社会再设计,那是留给外国人玩的游戏。即使文化艺术领域,也是意识形态早已终结,而且复活无望;创作者的革命性热情,则集中在风格和技术方面。
边缘亚文化融入主流
在布鲁克林,五方杂处的居民带来差异极大的文化元素。近年来,威廉斯堡更是成了各国寻酷小资的自由港,就像柏林东部某些城区。相对边缘化的社会文化处境,导致这个人群美学上的激进倾向。他们具有两个若即若离的文化同盟。一边是欧洲的没落贵族,传授给他们对形式的敏感;另一边是草根无产阶级,源源不断地供应“低眉”文化形式,尤其是包括涂鸦、霹雳舞、数来宝的嘻哈文化。而后者,才是真正的活力源泉。
布鲁克林区的墙面涂鸦。李大卫/摄 |
这样的氛围不时提醒你,别以为民间立场就是放弃标准,人家也是跟传统高尚文化分庭抗礼的一极。
但就传统来说,布鲁克林最重要的草根艺术是小人书。美国的经典连环画家中,很多是来自东欧的犹太人。家喻户晓的《超人》《蝙蝠侠》《蜘蛛侠》都是他们创作出来的。这些作者当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布鲁克林居民。其中《闪灵侠》的作者威尔·埃斯纳、漫画杂志Mad的创办人哈维·寇茨曼,以及领导过漫威漫画丛书的索尔·布罗茨基,都是连环画史上的超重量级人物。他们经历过大萧条和“二战”,也创造了这种大众艺术的黄金时代。
威廉斯堡中心地带,有一家独立小剧场叫“砖头”,近来江湖地位开始显赫起来。其实就是两三个年轻同人在搞,眼下在做一个漫画戏剧节,规模不大,但创意非常有意思。说来很简单,就是把本来用漫画表现的东西,搬到舞台上,有时还会配备乐队和影像支持。
几天前,砖头的编导迈克尔·加德纳喊我去看戏剧节首演。这场演出,就是一连串剧情片段的集锦,和在电影院里看预告片差不多。只是编导们的思路大多比较前卫。连环画这种“低眉艺术”,在这里有了精英化倾向;主创者高度自觉的风格意识,赋予作品很强的后设性。
其中有两个让我笑翻的戏。一是《安慰的泡沫》,戏里讲一个书呆子——不是数理化书呆子,而是小人书的书呆子——开了一间漫画书店。漫画看多了,结果丧失了对世界的现实感。
戏演得太牛了,站在台上一动不动,单凭眼睛转悠几下,嘴里不停地磨叽,就把一个混杂了想象和现实的世界整个端了出来。书店对面,是一个姑娘开的成人用品店。一天书呆子把大门钥匙锁屋里了,只好去性商店借姑娘那把,一面还在唠叨漫画里的故事,时不时还会流露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欲望。纽约人的孤独和疏离感,让他抖落得淋漓尽致。
压轴戏是一段说唱,叫《死亡Boogie》,混合着口技、音乐和银幕上的漫画投影。表演者讲述一个工人的一天:起床,洗澡,穿衣,赶车,干活,抽烟,午饭,干活,喝咖啡,下班,晚饭,电视,手淫,睡觉。然后周而复始,每次重复,节奏都明显加快,最后成了绕口令。唇颚之间的声音被揉搓着,面团般的肌理上下左右拉伸。
戏剧这玩意全靠现场,没法转述。演出后,大家一起喝啤酒。砖头的编导谈到剧团情况,说比起纽约很多独立剧院,他们的同人色彩更浓厚一些,演员编导自称泥瓦匠,常在彼此的作品串演,而且发展出一套稳定的互助机制。再就是,他们的剧目和风格,偏离主流也更远一点。
我问他对于布鲁克林,特别是威廉斯堡中心地区,日益明显的士绅化现象有何褒贬。他们的看法比较乐观,认为社区多样性加强了很多,这对提升该地区的文化产业大有裨益。一是新的富裕居民形成了文化市场,甚至带来了资金。当然,他们承认很多人移居这一地区,是因为曼哈顿变得太昂贵了。
这种文化产业的市内迁徙,本身就是纽约历史的一部分。上世纪60年代,格林尼治村这个传统先锋文化领地已昂贵不堪,波希米亚人纷纷迁入邻近的SOHO,占领那些空间巨大的老厂房。时尚人士对于Lofts的偏爱,即由此而来。很快出现的“SOHO效应”,再次造成租价高涨。随着奢侈品专卖店纷纷涌入,另类们只好向外另谋出路,先是唐人街西侧的翠贝卡(TriBeCa),然后则是东河对岸布鲁克林区。
在北京,1995年圆明园画家村的解体,除了体制性因素,原房主受地价利益驱动,组织集体讨房,也可以看作某种中国式的士绅化效应。而正是那次出走,使当代艺术得以更大范围传播,于是有了后来的宋庄。
···
这些年,世界上出现了几个中心,像布鲁克林一样,吸引着有艺术野心的年轻人。其中之一是柏林。不少外国人,特别是美国人,以文化逃亡的姿态跑到那里,其中不少就来自布鲁克林。究其原因,无非那里地处欧洲重心,再就是前东德留下很多租金低廉的破败公寓。这些人是住不起伦敦、巴塞罗那、威尼斯的。就像我们蜗居威廉斯堡,把曼哈顿当作隔岸风景观赏。
国际小资寻酷族的游牧路线,从布拉格到彼得堡,从布达佩斯到基辅,从东京到里约,如今又有向北京延伸的趋势。未来的文化走势,有一个因素很少被谈及,就是世界主要货币之间的汇率。假如美元币值一路下行,今天的流放者必将归来,加上伊拉克战场撤回的老兵,那时我们或将目睹另一场文化革命。
作者为本刊特派纽约记者http://magazine.caing.com/chargeFullNews.jsp?id=100268141&time=2011-06-10&cl=115&page=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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