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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整理胡蘭成致唐君毅書信。茲揀選其中一封以饗諸位。
第六十八封 1964年9月4日
弟所做的乃是人類文明的反省。《紅樓夢》是曹雪芹於其一生的反省，寫晉南北朝的事，
亦要可比，是我自身的反省。……
君毅兄：
殘暑聞蟬，人意與川原俱遠，想 吾兄一家人皆清健為頌。弟近來徘徊思忖晉南北朝事，寫演義的決心漸漸欲下未下，故思與 兄言之。
弟此數年來日最愛之書為《易經》，時而讀之思之，間歇又讀之思之，嘗欲寫點什麼《易經解》或《易經隨筆》，但到底非輕易可為。這回卻想到晉南北朝的天數人事即是一部《易經》。第一是大成大毀，第二是彼時人物的道德的多種多形。
儒者的道德的語彙，惟以見於《論語》《孟子》者為準。但是在孔子之前的《晏子春秋》，其中已有同樣的話，雖純粹或不及，而另有其樸素剛健，行為的感覺特強。弟尤愛《易經》六十四卦的《大象傳》，無一不好。隨手拈來，如《困卦》「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解卦》「雷雨作，解，君子以赦過宥罪」，每一種道德，皆見於行為，皆生於事機。如此六十四卦的《大象傳》，即有六十四種道德的形。西洋人的道德只得幾種，如不可誑言、熱心服務等等，惟因其是行為的，尚勝於宋明以來儒家把孔孟道德的用語做成了思維的題材，並做成藝術品，以之耽思，以之自怡悅。原來，道德亦不單只是行為的，道德是思。但這思乃道德之風韻，如《禮記》的「儼若思」的思就好，而不可以是思維。道德若落於思維或落於禪悅似的藝術境界，那就與道德的落於功利的行為，同屬偏亡了。道德不可太生，亦不可太熟。太熟則道德自成一物，故與其太圓熟，毋寧是生的好。弟愛北魏的人物如崔浩，如高允，其人皆尊儒，而其道德乃是《易經‧大象傳》的道德。
《易經》的卦爻，或利大人，或利君子，或利小人，或利女子，多種多形，晉北朝即是這樣活潑，如大海波瀾層疊的世相。嵇康「卜疑」，於當世富貴將相、百工商賈、豪雄與儉約，皆有所羨，此實是道德的形態的一大開拓。弟擬想中之演義，人物以王、謝、溫嶠、崔浩、高允、北魏文明太后、靈太后等為中心，展開世人道德的廣大境界，以為今人之反省。因為今人的道德反為平面化、單薄化了。
崔浩崇儒，其行事似張良，信寇謙之，而他不喜老莊之書。原來他的兼有黃老，乃是《易經》裡的那種。但是，老莊把《易經》的道家的一面製成一種思想與藝術，所以他不喜。後世宋儒亦把儒家的一面製成一種思想與藝術，崔浩若在，他亦必不喜的。佛教更是一種思想與藝術，所以崔浩大不喜。佛教的劫字在《易經》裡是天道人事的成毀，崔浩自身佐北魏道武帝征戰天下，親手破壞，親手建設，深感《易經》的於成敗的態度對，而不以佛教的無常劫毀之說為然。崔浩滅佛，意思有異於宗教鬥爭。
北魏孝文帝的祖母文明太后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女主。她二十七歲寡居，三十一歲開始臨朝，崩年四十九歲，孝文帝太和十四年以前，全是文明太后在施政，均田制即是在她的裁斷下實行的。她極有英斷，敢於施行，而極少殺人。她有男寵，而是真實的婦人的情愛，她所寵的王叡是於政治愛民識大體的名臣，尚有王奕，亦一門有賢聲。她甚敬高允，待朝臣有禮。她姓馮，是漢人，而與跖跋魏胡人能沒有阻隔，亦不喪失自己。當時漢民族出身的人，如崔浩、高允、文明太后，與異民族相處，能那樣的意豁如也，真是了不得。禪宗有一句話，「至道無難，惟嫌揀擇」。我們今於西洋文化的態度，即不及崔浩、文明太后當年的能豁達無礙。
文明太后臨朝的那一段，是北魏最清明健康的時代，是她打定了孝文的政治風規。她是個非常明理的婦人，她整飭地方的吏治，而沒有像武則天的置特務為耳目。她亦建宮殿，亦營佛寺，而不耽溺。孝文帝在她的垂簾聽政下長大，而沒有一點病態，這都極難得。
文明太后與孝文同幸靈泉池，宴群臣及蕃國使人渠帥，各令為其方舞，如現在***的於天安門叫畏吾兒等各為新疆年青□舞，於是太后亦作歌，為漢民族的白紵舞，那種氣象都是很好的。
可是其後的靈太后胡氏就不好了。胡太后於男色，於政權，於佛寺，都落於耽溺，以致爾朱榮之禍。爾朱兆隆率兵犯闕，莊帝兵敗，朝臣千餘人至河陰迎爾朱兆隆，被爾朱兆隆下令一時殺盡，如剖瓜切菜，投屍於河。而南朝則侯景之禍，亦不減此。梁武帝亦是對於文化有一種耽溺。
《禮記》有兩句話最好：「毋不敬，儼若思。」可是這敬若當真落於曲禮三千，這思若當真落於思維，造成了理論的體系，那文化就自成一物，人與境，能與境，不知怎的起了阻隔，那文化就成了身外之物，於身不親了，如此就要招來毀滅，只為從新要有一個親字。這個話很難說得明白，可是現代文明無論物質的營造或思想及藝術的營造，亦有一旦脫體蛻去的可能，劫數難免。弟以為北魏與梁朝的大破滅，很可作為事實的說法。
晉南北朝的事，不是一個所謂中心思想或一個道德觀念就可以包容，卻是要以一部《易經》來包容。《易經》的占卜一門，如管輅、李淳風等的皆陽氣喜樂，不同於西洋占卜的陰氣與巫魘。北魏崔浩與高允皆善占，此非僅其個人之能，而是跖跋氏的事業正在旺頭上，可比打麻雀牌的贏家手氣順，要的牌隻隻都叫得應似的，其預期皆成為先知。而人亦確有先知的能力。日本這回新潟大地震，震前一個月，近海的魚皆先逃走，生物此種本能，人若能除去識障的積壓，亦可恢復。所以《易經》的占卜雖未必可用，但是依然偉大，未可被廢。
弟若著手寫《晉南北朝演義》，還必要採用當時的燉煌壁畫、《搜神記》等小說，襄陽等地的民歌，莫愁、蘇小小等傳說，南粵及西域之商舶駝隊沿途風景等等。不用西洋小說的寫法，而用《三國志演義》等的寫法，但亦絕不沿襲之，絕不誇張或捏造故事，而是照實來寫，比如唱戲，是不用絲竹的清唱。又決不說教，其中若有大道理，亦務必使讀者自得之，如此纔是文章。
弟何故想要寫此書，因為深切感覺到今天不是飛揚的時代。今是革命退潮時，今天要反省的是時代。所以想要以晉南北朝的事為反省之資。弟所做的乃是人類文明的反省。《紅樓夢》是曹雪芹於其一生的反省，寫晉南北朝的事，亦要可比，是我自身的反省。
弟近來如此徘徊思省，若著手寫此書，即要有拋棄一切世務，可比捨身求道那樣的決心。曹雪芹自云十年世務，寫作辛苦，字字皆是精魂心血，弟之寫作態度實與之同，以此尚在躊躇耳。不知 吾兄將何以教之？
不一一，並請
（中缺）
弟蘭成 九月四日
【箋注】
胡欲寫作《晉南北朝演義》的想法，後亦曾致書向張其昀、朱西甯談及，惟終未能實現此一心願。
第六十八封 1964年9月4日
弟所做的乃是人類文明的反省。《紅樓夢》是曹雪芹於其一生的反省，寫晉南北朝的事，
亦要可比，是我自身的反省。……
君毅兄：
殘暑聞蟬，人意與川原俱遠，想 吾兄一家人皆清健為頌。弟近來徘徊思忖晉南北朝事，寫演義的決心漸漸欲下未下，故思與 兄言之。
弟此數年來日最愛之書為《易經》，時而讀之思之，間歇又讀之思之，嘗欲寫點什麼《易經解》或《易經隨筆》，但到底非輕易可為。這回卻想到晉南北朝的天數人事即是一部《易經》。第一是大成大毀，第二是彼時人物的道德的多種多形。
儒者的道德的語彙，惟以見於《論語》《孟子》者為準。但是在孔子之前的《晏子春秋》，其中已有同樣的話，雖純粹或不及，而另有其樸素剛健，行為的感覺特強。弟尤愛《易經》六十四卦的《大象傳》，無一不好。隨手拈來，如《困卦》「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解卦》「雷雨作，解，君子以赦過宥罪」，每一種道德，皆見於行為，皆生於事機。如此六十四卦的《大象傳》，即有六十四種道德的形。西洋人的道德只得幾種，如不可誑言、熱心服務等等，惟因其是行為的，尚勝於宋明以來儒家把孔孟道德的用語做成了思維的題材，並做成藝術品，以之耽思，以之自怡悅。原來，道德亦不單只是行為的，道德是思。但這思乃道德之風韻，如《禮記》的「儼若思」的思就好，而不可以是思維。道德若落於思維或落於禪悅似的藝術境界，那就與道德的落於功利的行為，同屬偏亡了。道德不可太生，亦不可太熟。太熟則道德自成一物，故與其太圓熟，毋寧是生的好。弟愛北魏的人物如崔浩，如高允，其人皆尊儒，而其道德乃是《易經‧大象傳》的道德。
《易經》的卦爻，或利大人，或利君子，或利小人，或利女子，多種多形，晉北朝即是這樣活潑，如大海波瀾層疊的世相。嵇康「卜疑」，於當世富貴將相、百工商賈、豪雄與儉約，皆有所羨，此實是道德的形態的一大開拓。弟擬想中之演義，人物以王、謝、溫嶠、崔浩、高允、北魏文明太后、靈太后等為中心，展開世人道德的廣大境界，以為今人之反省。因為今人的道德反為平面化、單薄化了。
崔浩崇儒，其行事似張良，信寇謙之，而他不喜老莊之書。原來他的兼有黃老，乃是《易經》裡的那種。但是，老莊把《易經》的道家的一面製成一種思想與藝術，所以他不喜。後世宋儒亦把儒家的一面製成一種思想與藝術，崔浩若在，他亦必不喜的。佛教更是一種思想與藝術，所以崔浩大不喜。佛教的劫字在《易經》裡是天道人事的成毀，崔浩自身佐北魏道武帝征戰天下，親手破壞，親手建設，深感《易經》的於成敗的態度對，而不以佛教的無常劫毀之說為然。崔浩滅佛，意思有異於宗教鬥爭。
北魏孝文帝的祖母文明太后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女主。她二十七歲寡居，三十一歲開始臨朝，崩年四十九歲，孝文帝太和十四年以前，全是文明太后在施政，均田制即是在她的裁斷下實行的。她極有英斷，敢於施行，而極少殺人。她有男寵，而是真實的婦人的情愛，她所寵的王叡是於政治愛民識大體的名臣，尚有王奕，亦一門有賢聲。她甚敬高允，待朝臣有禮。她姓馮，是漢人，而與跖跋魏胡人能沒有阻隔，亦不喪失自己。當時漢民族出身的人，如崔浩、高允、文明太后，與異民族相處，能那樣的意豁如也，真是了不得。禪宗有一句話，「至道無難，惟嫌揀擇」。我們今於西洋文化的態度，即不及崔浩、文明太后當年的能豁達無礙。
文明太后臨朝的那一段，是北魏最清明健康的時代，是她打定了孝文的政治風規。她是個非常明理的婦人，她整飭地方的吏治，而沒有像武則天的置特務為耳目。她亦建宮殿，亦營佛寺，而不耽溺。孝文帝在她的垂簾聽政下長大，而沒有一點病態，這都極難得。
文明太后與孝文同幸靈泉池，宴群臣及蕃國使人渠帥，各令為其方舞，如現在***的於天安門叫畏吾兒等各為新疆年青□舞，於是太后亦作歌，為漢民族的白紵舞，那種氣象都是很好的。
可是其後的靈太后胡氏就不好了。胡太后於男色，於政權，於佛寺，都落於耽溺，以致爾朱榮之禍。爾朱兆隆率兵犯闕，莊帝兵敗，朝臣千餘人至河陰迎爾朱兆隆，被爾朱兆隆下令一時殺盡，如剖瓜切菜，投屍於河。而南朝則侯景之禍，亦不減此。梁武帝亦是對於文化有一種耽溺。
《禮記》有兩句話最好：「毋不敬，儼若思。」可是這敬若當真落於曲禮三千，這思若當真落於思維，造成了理論的體系，那文化就自成一物，人與境，能與境，不知怎的起了阻隔，那文化就成了身外之物，於身不親了，如此就要招來毀滅，只為從新要有一個親字。這個話很難說得明白，可是現代文明無論物質的營造或思想及藝術的營造，亦有一旦脫體蛻去的可能，劫數難免。弟以為北魏與梁朝的大破滅，很可作為事實的說法。
晉南北朝的事，不是一個所謂中心思想或一個道德觀念就可以包容，卻是要以一部《易經》來包容。《易經》的占卜一門，如管輅、李淳風等的皆陽氣喜樂，不同於西洋占卜的陰氣與巫魘。北魏崔浩與高允皆善占，此非僅其個人之能，而是跖跋氏的事業正在旺頭上，可比打麻雀牌的贏家手氣順，要的牌隻隻都叫得應似的，其預期皆成為先知。而人亦確有先知的能力。日本這回新潟大地震，震前一個月，近海的魚皆先逃走，生物此種本能，人若能除去識障的積壓，亦可恢復。所以《易經》的占卜雖未必可用，但是依然偉大，未可被廢。
弟若著手寫《晉南北朝演義》，還必要採用當時的燉煌壁畫、《搜神記》等小說，襄陽等地的民歌，莫愁、蘇小小等傳說，南粵及西域之商舶駝隊沿途風景等等。不用西洋小說的寫法，而用《三國志演義》等的寫法，但亦絕不沿襲之，絕不誇張或捏造故事，而是照實來寫，比如唱戲，是不用絲竹的清唱。又決不說教，其中若有大道理，亦務必使讀者自得之，如此纔是文章。
弟何故想要寫此書，因為深切感覺到今天不是飛揚的時代。今是革命退潮時，今天要反省的是時代。所以想要以晉南北朝的事為反省之資。弟所做的乃是人類文明的反省。《紅樓夢》是曹雪芹於其一生的反省，寫晉南北朝的事，亦要可比，是我自身的反省。
弟近來如此徘徊思省，若著手寫此書，即要有拋棄一切世務，可比捨身求道那樣的決心。曹雪芹自云十年世務，寫作辛苦，字字皆是精魂心血，弟之寫作態度實與之同，以此尚在躊躇耳。不知 吾兄將何以教之？
不一一，並請
（中缺）
弟蘭成 九月四日
【箋注】
胡欲寫作《晉南北朝演義》的想法，後亦曾致書向張其昀、朱西甯談及，惟終未能實現此一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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