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须燕尾集》（1987—1990年旧稿，陆续添加）

虎须燕尾集


按：去秋入冬之前，闲暇无事，我逐渐整理出遗忘在故纸堆中的少年诗稿断篇。这些手稿大多写于1987年到1990之间，青春激烈，胡乱写诗，极不成熟，故未收入任何诗集。但残句如鸡肋，亦如鸿爪虎须，燕尾蛇鳞，偶尔也能瞥见一丝自己往昔的缺陷与幽情。如今朝花夕拾，只采其中颇有意象者录之，其余皆焚毁，好把角落腾得更干净些，让给孩子们去用。



知觉



猛然间
一个孤独的悲切
走进我的影子
肉体也被这疯狂的热
融在一起
在这空中飘
和她一起
没有力量能撕开
浮沉 窒息


1987年 重庆




大雪



雪大得使农舍和田恐惧
我半躺着抄写：寂静
它舔白了70年代的街道与六角形
晦涩的屋顶，还有做作的文明

从十二月末到三月上旬
我体验着园林式的创作秩序
我没有像某个臃肿的神那样
被1955年的钢笔冻成奇怪的人

寒冷是气候的贵族
把我永远绑在床上
大雪用它洁白的鼻子顶着窗户
让我与冬天都为隔离而忧伤


1990年11月 北京？



冬天



冬天。漫长。夜更加漫长。
睡眠势如破竹。
晨风、阴雨天、水银温度计，
都和青年人一样容易冲动。

我走上马路，白雪皑皑，
马路逐渐辽阔起来。
我走得太久，大有失踪的可能性，
有一次，竟对一棵树动了感情。

渐渐地，我远离地球
但仍旧在莫名地走。
既然民族也是一种道德，
我也可以穿上布衣荆钗。

一路上我一个人也看不见。
一路上我否认我的存在。
我盼望夭折，盼望孤注一掷，
如一只蝙蝠在躲避着黎明

冬天。漫长。夜更加漫长。
曙光势如破竹。
水田和草屋都很寂静。中午像宣纸，
苏醒、研磨、白描心灵。


1990年2月 北京

僧与幡


我的皮囊是一根刹杆，
我的头颅如一幢破庙，
修筑在身体的枝杈上。
一到傍晚，我便打开窝巢的五官，
我还用额角去等候过夜归的宿鸟。
我整个的人，只是一面幡，
竖立在世俗观念里。
这避难所会像铁锅一般将我煮烂。
秃驴与月亮是一对浑球。
我的心跳也比木鱼声更慢。
如果修行是一条血路，
那在分叉出的九千条小径上
将会躺满骨骸、矛盾与涅槃


1990年10月


某日


从来我就承认只活过一天
这一天别人并不活着。
从来我就未脱离过自身
将思想寄人篱下或别的物质。
从来我就不曾注意朝霞会如化学一样闪光
对金属机械、鸟叫和怪诞的城市人
视而不见，从来我就不曾。
清晨去听京剧，傍晚则咬啮抒情诗
这十多年我从来就不曾活过吧
但会有这一天的，这一天
妻子和尘土都将从桌上掸掉
我可以彻底地一个人：
博览群书、广交天下豪杰
醉心于艺术、热爱大自然


1991年3月



钟表


生活是弥留之际。历史即回光返照。
永恒——值得怀疑。幻觉——机械原理。
我是从零点走到零点的动物，
世界是从停止到停止的运行。


1990年


写作


我随便指定事件
我任意编造人物
譬如，中国需要梳理
而你作为用热情捆绑十月的人
则需要领袖式哭泣
或用春天的怪癖
安慰自己保守的心
当暴风雪涂改从前的大地
我就涂改从前的手记
在撒满小说、诗与复杂故事结晶的白昼
之后，向人们读出午夜两点的散文

我随便指定死期
我任意编造一生
譬如，世界需要突然结束
而阳光昏睡，蓝天尖叫
大海以吊床的幅度摇个不停
当火车像面目铁青的人跑过田野
我需要坚持一种温暖的恶习
来操练三千毛瑟精兵
而你作为毫无意义的人
则需要认真活下去


1991、2、28

呵呵，可以看到《禁诗》、《七寸》的一些雏形。

谢谢陈均兄，新年好。

昼夜


白昼是我的封条，正午锁在暗箱中
请在视力衰退的清晨删节记忆吧
当阳光在霉点般的云朵中发馊
晚霞就会疼痛。看，愚蠢的月亮已近在咫尺
水边的蚊蚋已在不知不觉中吸完黄昏之血
此刻，我的写作也已无法修改，只能轻轻抚摸
因为夜深人静是一种用盲文打印的生活


1989年11月



残句


一月下旬，远方的风水飘来阵阵药香。
当一朵朵丰腴的房屋开在无边的社会上时，
忧郁就是我的呼吸，而那个穿长袍的中年人
则带着他的指甲、胎记和粉黛伏案哭泣


1989年11月

明晨台词


壮烈的人注意为人师表
军绿的封神撒满一地

鸡胸人会在后脑中猝然长逝
而新疆人则会哼着京剧进入书法

有个骨干份子别着红袖章拂袖而去
明晨的台词还是疏远


1988年12月26日





门童与母亲


老沉的女仆脱下漂白了的长衫
双唇如同厚黑的飞蛾在碾磨着茶叶
竟用气焰将我周身彻底翻遍

少年们，快成灾地招摇过往吧
还可以冒充几次我的爱情
我收集的马头，正铺天盖地在盐碱场交头接耳

一个下巴弯曲的人用木棍
挂上皮带，坐在两层楼梯之间
垂钓自己的母亲

我再一次反常地路过她家
有个门童伸着脖子涌现在我身后
有个门童打着招牌飞过房间


1988年12月

右手


当尘世上的事情都已陷入阳春，
工作和月份一样突出颧骨，
远方，从青铜色的房瓦上反射日光，
对这世界进行刺眼而可耻的烘烤。
我光脚伏案，也是被烘烤者之一。
因为对我而言：生活就是这些房瓦，
就是每座屋宇的鳞片。在它的照耀中
我的手腕动脉迸裂，而握笔的右手
在稿纸上如一朵枯黄之花般绽开


1988年




人间


未来夏天将洒满大雨的歌啸，
就像夜深人静时虔诚的读书声。
热空气从窗棂上离开房间，
如心灵摆脱了外表。
白酒浇灌着精神的花丛，
智慧发出醉醺醺的气味。那时
中世纪无穷的忧愁会以主人的姿态突然闪现

在人间穿行就要永远感伤，
永远执迷不悟和喊叫。
悲哀的羽箭从屋外射进来，
越想挣扎的人就越生动。
灵魂被看成是时代的新事物，
傲慢而优美地颓然倒下，
在地上还剧烈抽搐着、颤抖着，
穿着黑暗的青春躺入睡袋似的大自然中


1990年1月

目击者


过河时很伤心
我喊：温暖

他是目击者，如一枚白果
堵死了天的听觉，使睫毛打卷

但天色已不早了
一种恶意撒满了全身


1988年

承前启后，一以贯之。

确实如云从龙兄所说。

多谢云从龙兄和商略兄之美言。愧不敢当了。若是方舟子找我，我也肯定不能证明这是我写的：）

二十年多前的东西，确是令我吃惊